“不曾听过。”应松玄如实回答,“那是什么?”
“唔,没什么。”叶若风不敢多说,师父不是那个白头发的人吗?又或者他把从前的事忘记了?
在搞清情况之前,她不想让他知道这件事。
“旸谷快到了。”应松玄原打算再问问她的梦,但正事要紧,他吩咐叶若风去叫依山尽做好准备。
乐悠已经睡着,依山尽跟随叶若风走出船舱。
寅时已过,天快要亮了。月光渐渐淡去,海上烟波浩渺,画舫在茫茫大雾中穿行。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们望见了神木扶桑。
扶桑雄伟壮观,树干苍老虬劲,直冲霄汉,枝叶葱茏丰茂,向四面八方扩散。传说中它一直这样傲然挺立在神秘的海域,顶端的枝条托起炙热的太阳。
画舫靠近扶桑,叶若风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扶桑树干,一切正常,并非不能触碰。依山尽伸手贴向树干,仍然和过去无数次尝试一样,他的手穿过沧桑的枝干,什么也没有碰到,希望再次落空。
“扶桑树高耸入云,越往上阳气越重,又扎根深海,越往下阴气越浓。靠近海面的这一截阴阳平衡,和普通草木没有区别,你摸不到它也很正常。日出时分,太阳光辉汇聚在最顶端的枝条上,你在那时摘下那至阳之物,便可以拥有实体。”应松玄向依山尽解释,“不过,早前我已和你说过,变成正常人需要付出代价,你想好了吗?”
“嗯。”依山尽望向船舱方向。如果船舱里那个人没有睡着,如果她知道他要付出什么代价,还会迫不及待地催他来旸谷吗?会在最后一刻阻止他吗?
叶若风听不懂他们暗藏玄机的对话,却从依山尽脸上看见义无反顾的坚定和深不见底的悲伤,这复杂的表情让她有些不安。正欲开口询问,依山尽忽然腾空而起,朝扶桑顶端飞去。
应松玄随即念起仙诀,一道银光自掌心喷涌而出,浑厚的仙力追随依山尽而去,此举乃是为他清扫萦绕在扶桑周围的重重迷障。那些迷障最是乱人心志,倘若依山尽不小心陷入其中,别说摘取树枝,只怕连扶桑之巅都飞不到,只能一辈子浑浑噩噩在半空中盘旋。
“师父,我也去了。”叶若风望向深不可测的旸谷,想象不出神木扎根在多深的地方。她得在日出之前赶回来,时间已经不早了。
应松玄叮嘱:“注意安全,切记避水珠不可离身。”
叶若风摸了摸手腕上那颗青碧色的珍珠,“扑通”一声跳入水中。
“倘若遇到危险,万万不可逞强。”最后一句交待,她没有听到。
入水之后,叶若风视力无碍,呼吸顺畅,也几乎感受不到水流的阻力,和在岸上没有区别。
她回望水上光景,透过粼粼波光看着画舫,船头站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海风吹动了他的白衣。前半夜她就穿着那件衣裳,此刻仿佛还能闻到若有似无的香气。
也许是水波流淌的缘故,那画舫连同人影微微有些扭曲,像一个飘渺不定的梦。随着距离越来越远,那梦一样的画面也越来越模糊。在逐渐远离的过程中,她心头冒出一种感觉——她舍不得。
不是十天半月,也不是三年五载,更不是生离死别,只是独自潜入旸谷深处做个任务,天亮之前就赶回去。仅仅与他分开一时半会,她竟然也会舍不得?
怎么会这样?她对他是有些依赖,倒也不见得这样深。她也许是有点黏人,倒也不至于寸步不离。
这番离情别绪来得莫名其妙,她越来越搞不懂自己。这种问题她又一向想不明白,干脆将胡思乱想抛诸脑后,只有尽快完成任务,才能早点回去。
叶若风顺着扶桑的根系游向深海。神木根系发达,黄绿色根茎比她的手腕还粗,一条条交互错杂,纠缠着向下延伸,往下慢慢变细,不知通向何方。
越往下沉,光线越暗,饶是叶若风瞪大眼睛,也很难看清周围的景象。
扶桑的根茎远远没到尽头,时不时有长须划过她的脸颊,抚过她的手臂,扫过她的后背。那触感冰冷而滑腻,给她一种十分古怪的感觉。好像这深海中摇摇晃晃的东西不是神木的根茎,而是一种邪恶的动物,她最恐惧的——蛇。
一想到这里,叶若风惊出一身冷汗,偏又有好几条“蛇”游荡在她的身边,总与她亲密接触,每一次触碰都让她头皮发麻。
气氛过于诡异,她甚至感觉黑暗还中有双眼睛在盯着她。难不成是“蛇”修成了精怪,正把她作为猎物在瞄准?
她越想越怕,被恐惧掐住脖子扼住了呼吸,惊恐中摸了摸手腕,避水珠还在,师父亲手为她系的红绳也还在,她稍稍定心,勉强找回呼吸的节奏。身侧有什么东西不安地冲撞,原来是飞廉自发出鞘,飞进她颤抖的手中。
剑光照亮小小一片海域,叶若风定睛一看,这里没有蛇,没有神秘的眼睛,四周浮动的只是植物的根须。一条条根须过于光滑,才让她在黑暗中产生错觉。
深海万分寂静,听不到任何声音。她不知道自己在水下待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太阳是否已经升起。依山尽摘到扶桑之巅的枝条了吗?师父会为她担心吗?她不想让他担心,于是压下心中恐惧,继续加速下潜,直到看见扶桑的根须越来越稀疏,终于只剩下最后一根。
叶若风左手抓住扶桑最深处的根须,以为会感受到浓烈的阴气,但实际上除了冰冷黏腻,并没有其他感觉。右手用飞廉斩断根须尾端,一股鲜红的汁液喷涌而出。植物怎么会流血?她来不及多想,只当它种类特别,紧紧握住它朝海面游去。
没游多远,她再度感受到一阵渗人的凉寒,滑腻的触感自手心向外蔓延,从手背到手腕再到手臂,等她反应过来,那诡异的触感已经遍布全身。低头一看,手中紧握的那条长须竟在恣意生长,仅仅眨眼之间,便在她周身捆上了好几圈,让她难以动弹。
“小丫头哪里走?你砍了我一刀,可是要赔的。”那长须竟然会讲话,音色教人毛骨悚然。
“放开那细皮嫩肉的小娘子,让我来。”稍远处响起另一个声音,同样来自一根摇摇晃晃的长须。
“谁还没厌烦那些没营养的老树根?这样秀色可餐的美人谁不想使劲儿缠一缠?”又一条长须从远处伸来,迅速将叶若风全身上下绑得更紧。
没营养的老树根?叶若风有点明白了,她千辛万苦摘到的不是扶桑树根,而是一种寄生在树根上的另一种植物。这群寄生物吸收神木精气之后成了妖,眼下正把她当作新的目标。
如何是好?叶若风着急脱身,着急找到真正的扶桑根茎赶回画舫。她扫视一圈,飞廉剑光照亮的区域中,只看到寄生的妖物,根茎无影无踪。
她好不容易来到此处,不能空手而归,于是假意道:“要赔嘛,也不是不行,不过我有个条件,你们先带我摘到扶桑根茎,我只要最底端那一根。”
“笑话,你凭什么和我们讲条件?”寄生妖冷笑一声,正欲将口出狂言的姑娘绑得更紧,还没来得及发力,瞬间被飞廉削成碎片,再也无法复原。
“就凭这个。”叶若风这两年常在应松玄身边,得他悉心教导,仙术长进不少,即便不能动手,也能用意念控制飞廉。只是那长须缠得太紧,飞廉难免划到主人,在她身上留下些许剑伤。眼下她无心顾及伤势,恶狠狠道:“带我去找扶桑根茎,否则休怪我剑下无情。”
寄生妖一见形势不对,立即变了副嘴脸,一条条长须往回收缩,只留下唯一一根摇摇晃晃,心有不甘地说:“走吧。”
叶若风靠近它,跟在后面,不想和它有丝毫的接触。那长须却缠上她的左手,从手掌绕上手腕。
“别耍花招。”叶若风冷冷道,她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远处看不清的黑暗中,总有双眼睛在看着她。
“不敢不敢,只是牵着你走得快点。”长须把她纤细白嫩的手腕缠得更紧。
“牵”这个字眼让她彻头彻尾地反感,但长须前进的速度确实加快了不少。为了尽快完成任务,她强忍住恶心的冲动,没注意长须末端恰好搭在避水珠的红绳上。
跟着那长须游了好长一段,叶若风渐渐疲累,呼吸慢慢变重,手脚有些酸软。幸好在她筋疲力尽之前,长须了停下来。
“是这个?”叶若风盯着眼前另一条长须,它和她手腕上这条长得一模一样,颜色、粗细没有任何区别,谁知道这寄生妖有没有骗她?
“你不信?扶桑根茎原本就长这样,我只是变得和它一样。”寄生妖毫不隐瞒。
这妖物会变形?叶若风愈发感到不安,之前在黑暗中挨到的那些“蛇”,是它变的吗?
不敢再细想下去,她牢牢握住另一根长须,清楚地感应到一股沉郁的气息在流动,这就是所谓的阴气?她试探着用飞廉斩下一段,长须断口处莹莹绿光闪耀,没错,它真是扶桑的根茎。
叶若风抓紧那段扶桑根茎往上游,只想立刻回去交差。这旸谷深处太可怕了,她一秒也不想停留。
“小娘子这就想走?不是说好要赔的吗?”寄生妖恢复了阴恻恻的语调。
叶若风目的已经达到,不想再与它废话,飞廉一挥,便要将手腕上的长须斩断。
剑刃靠近手腕的瞬间,那长须却突然变作一条盘旋的长蛇,尖牙一咬,红绳骤然断裂,避水珠坠落旸谷更深处。
霎时间,叶若风呛了满满一口水,眼睛也无法再睁开。周身被长蛇紧紧缠绕,巨大的恐惧让她生不如死。她在慌乱中驱使飞廉,将身上的长蛇斩断成碎片。挣脱了寄生妖的束缚,整个人再无凭借。
身子在慢慢下沉,失去避水珠的庇护,叶若风无法呼吸,亦无法再施展任何法术。
要死了吗?她先是感到害怕,紧随其后的是深深的悲伤。
无数回忆涌上心头,在数不清的画面中,除了自己,她始终只看见同一个人——她的师父,衍星宫掌门应松玄。
他的冷淡与严厉,他的强大与温柔,他的纵容与迁就,他修长的手指、坚实的肩旁、温热的胸口,他泉水一般清冽的声音、松林一样清幽的气息,每一件都让她难以忘怀。
她在深海中沉沦,也在回忆里沉沦,手脚越来越冷,心跳越来越慢,意识混乱而模糊。想起她刚入水时回头看他,那难舍难分的心情原来是一种预感。师父还站在船头吗?还在冷冷的海风中等她吗?想到他可能为自己伤心,她更觉得心如刀割。
回不去了,可是她还想见他,好想见他。在彻底昏迷之前,这是她最后一个念头。
濒死之际,她产生了幻觉,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将她紧紧包围。这姿势和力度她已经非常熟悉,即使无法睁开双眼,她也知道抱着她的人是谁。死亡好像没那么可怕了,他的怀抱让她心安,幻觉如此甜美。
神志愈渐模糊,幻觉也开始消散。她依稀感觉紧密的拥抱慢慢松开,一只手从她后背移到了她的胸前。她忽然有一丝紧张,微弱的心跳却难以为这个动作而持续,仍然不可避免地走向沉寂。
抚在她心口的那只手抖了一下,颤抖的动作如此逼真,她来不及惊讶,嘴唇忽然被另一双唇瓣覆盖,一缕悠长的仙气传入她的口中。
那气息清冽而甜美,熟悉而又陌生,让人慌乱,又让人沉醉。
她恍惚间找回了一丁点儿意识,身体却因为缺氧太久而迟迟没有反应,手脚依然麻木,呼吸依然游离,心跳依然微弱。
那个动作还在持续,源源不断的气息进入她的胸腔,像是在帮她呼吸。
唇上的凉意越来越清晰,她猛然醒悟,这不是幻觉,是师父赶来救她,给了她一个绵长的亲吻。
意识到这一点,她内心狂跳,脑中一片轰鸣。
乐悠问她的那个问题,她醍醐灌顶般找到了答案。
她对应松玄不只是单纯的师徒之情,也不只是徒弟对师父的喜欢。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那感情到底有多深,她需要慢慢去发现。
也许是感受到了她的心跳,他的手从她胸口移开,他的唇慢慢与她分离。
叶若风尚未完全清醒,心中万分依恋,不愿与他分开,嘴上却不敢叫他别走。
他那样紧密地拥抱她,不顾一切用亲吻的方式救她,仅仅是因为她是徒弟吗?仅仅是出于对晚辈的关照与爱护吗?
他会不会也有一点喜欢她?
叶若风太想知道答案了,于是伸出双臂环绕他的脖颈,闭着眼凑到他面前,鬼使神差般地,再一次吻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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