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往事,默然唏嘘。

    本宫正值芳华,原不是感念过往的时候,可近来秋意甚浓,又值多事之秋,本宫的心绪实难平静。

    想当初,周勉哥哥因扶持新帝有功,皇上嘉许他为忠勇之士,特封他为忠勇侯,年仅十六岁便做了侯爷可是开朝第一人,从此周勉哥哥名声大噪,多少女子芳心暗许,甚而主动请人上门说亲,那侯府大门的门槛都数不清整修过几轮,周勉哥哥却统统回绝,无一例外。

    那时我心里还是抱有期望的,虽然他失信于我,迟迟未上门求娶,但他说过今生今世非我不娶,我想着也许他恪守礼教规矩,毕竟他是王公贵胄,国丧期间虽说没有明令禁止,但也最好别办喜事。我以为他唯恐怠慢了我,若不能风光迎亲,还不如将亲事推后。

    这点念想若不了断,我便自己为他找借口,总归他一日不娶,我就还有希望,我愿意等。可这一等就是三年,更想不到我痴等三年等来的,却不是他,而是昔日跟在我背后,唤我一声“姐姐”,由我罩着方才没人敢欺负的三皇子,也就是当今圣上的一道封后圣旨。

    纵然本宫家世显赫,本宫的父亲曾征战沙场,为先帝平定边塞,西驱土番,北定蒙古,立过太多汗马功劳,但本宫也不能抗旨不遵啊。何况那晚宫内大乱,人心惶惶,本宫的父亲却是坚定不移地支持皇长孙,理由是嫡出方为正统,为此整夜守在皇长孙身旁,唯恐他受人所害,身陷不测。然而父亲也万料不到,皇长孙不过是受到了一点惊吓,便成了个哑巴。

    据说父亲那时难以相信,更难以接受这一荒唐事实,几乎把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召了来为皇长孙诊治,最后得出的结论十分统一:皇长孙殿下因受惊过度而失声,此病或可不药而愈,只需好生静养一段时日即可,但具体何时能复原,还得看皇长孙殿下自身的体质与心志。

    本宫的父亲真就纳了闷了,这还没让皇长孙跟二皇子对峙,不就周围人在殿中踱步,不时对殿下分析分析时局,外边传来一阵阵兵荒马乱的声音,怎么就受惊过度了?

    可所有的太医都这么说了,皇长孙又自己披上锦被把自己牢牢包裹住,尤自瑟瑟发抖,睁着一双迷惘而又茫然的大眼睛,呆呆地看着本宫父亲,本宫父亲自是不得不信了。

    之后先皇后亲自宣读皇上口谕,本宫的父亲才放弃皇长孙,改为拥护三皇子。

    这当中的关系又比较复杂了,先皇后乃是继后,并非皇长孙的亲生祖母,但至少也是名义上的祖母,而当时的淑妃虽也不是三皇子生母,但三皇子的生母早逝,随后便成了她的儿子。也就是说,先皇后没有理由偏帮三皇子,她完全可以扶植自己名义上的孙儿做皇帝,那么也就不会造成如今宫中有两位太后的局面。

    一位母后皇太后,一位圣母皇太后,世人皆以为一宫不能有两位太后,若有,则必然不睦。我入宫前也为此头疼不已,古来家宅不宁总逃不脱三个问题,其一是夫妻不和,甚或宠妾灭妻;其二是婚后无所出,若是生女也不能作数;其三便是婆媳矛盾。

    当然,世事总有例外,比如我那端庄贤德的额娘洛文舒,嫁入侯府多年只生了我这么一个虽聪慧却任性,常常把她的谆谆教诲当耳旁风的女儿,可爹爹从没有冷待过她,十余年如一日地敬她护她,永怀爱重,视若珍宝,直到额娘在我五岁时因病离世。

    我一直都记得额娘临死前曾与我说,来日爹爹续弦,我切不可反对。那时我就不明白,为何娘亲如此肯定爹爹会再娶,又为何娘亲要给我留这么一道遗嘱。她说的要听爹爹的话,不能惹祸不能再使性子之类,我都勉强应了,虽不敢打包票,但一定会牢记在心,尽力去做。独独这一条,我没法点头,可在当时的情境之下,为免娘亲失望伤心,不能安心合眼,我怎么能直接说不?只得以泪洗面,泣不成声,从而蒙混过关。

    娘亲到底是生我养我育我,与我血浓于水的至亲,即使病入膏肓,又岂能看不出我在此事上有所敷衍?可我那时才五岁,她该如何使我明白她的用心良苦?平日里她教我女子以静为美,以默为贤,以通情达理、善解人意为至臻那一套,我几乎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她又怎会不了解我,不晓得我是个什么特立独行的性子?

    所以娘亲最后叹了口气,仍然带着不放心地闭了眼,我每每忆及此事,想起娘亲那温情的双目,慈祥的脸庞,以及她那眉宇间虽浅淡,却不容忽视的忧愁与感伤,都深以为憾,觉得自己太过不孝。

    这也就是后来父亲要再娶新妻,我虽表示反对,却没有坚决反对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之二自然是我到底是个懂得体谅的人,爹爹老来有伴,晚年能得一称心如意之人照顾,我合该为他高兴才是。只是我每每看见爹爹与继母夫妻恩爱、琴瑟和鸣的画面,都会想起娘亲,心里就觉得不是滋味。

    更荒谬的是,我竟觉得爹爹待她比从前待娘亲更好,对她的感情比对娘亲更深厚,甚至是有她相伴左右,比娘亲在世时更为的欢喜满足。

    这让我为之震撼的同时大受打击,也是我内心深处难以释怀的结,为此我至今不曾唤过继母一声额娘,通常是唤做娴娘。诚然我与她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日子渐渐比娘亲还要长,她待我也一直很好,虽则谈不上视如己出,因为我从不肯给她这个机会,但她也尊重我的意愿,从不勉强,从不横加干涉,也从不冒犯我的领域。

    我自来随性洒脱惯了,便是不得已而入宫,成了皇后,也能按照自己的想法生存下去。所谓既来之,则安之,但要我去侍奉太后,还不只一位,处理好婆媳关系,那就恕我无能了。

    然而经过这三年的相处,我发觉两位太后不仅不像外界传闻的那样势成水火,反而关系要好,隔三差五的不是约着一块听戏,便是一同在御花园里散步闲聊。不知情者往往猜度两位太后是面和心不和,明面上相谈甚欢,实则暗暗较劲,针锋相对,分毫不让。

    可本宫偶尔与两位太后一道赏花游园,所闻不过是些日常琐事,比如今天天气不错,午膳吃得太饱,近来肠胃有些不适,新制的衣裳过于奢华了之类,委实构不成话里有话,话中带刺之说。

    有一回我私下里与我从侯府带进皇宫的随侍丫鬟歆儿说及此事,歆儿却顿了顿道:“娘娘有所不知,这天气不错,或许是指自己容光焕发、神采奕奕,而暗指对方神态憔悴,皱纹横生;这饭吃得饱,或许是指膳食比对方好;这肠胃不适嘛…”

    她想了想方道,“或许是一种自谦的说辞,毕竟能吃是福嘛;至于新衣裳太过奢华就明摆着是说自己地位尊崇,高对方一等了。”

    由于歆儿是我的心腹丫鬟,自小便跟在我身旁伺候,便是天塌下来,地翻上去,人学狗吠,狗吐人言,她也绝无可能背叛我。且我俩早已交心,人前不可坏了规矩便罢了,人后自是无话不可谈,不必有所顾忌,也不必讲究礼数。

    因此她在本宫面前放肆惯了,连议论起太后来也跟菜场讲价似的随意,自然本宫听了她的这些话,也不会有半分气怒,更不会怪责她口无遮拦,只是她能从如此刁钻的角度分析得如此精辟到位,实在大出本宫所料。

    于是我问道:“你这是如何得出的见解?会不会是你想太多了?”

    歆儿语重心长道,“娘娘,人心叵测,笑里藏刀,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从来少有一致,这宫里的事,实没有您想象的那么简单啊。”

    我无言以对,只得摆了摆手道,“罢了,左右不干本宫的事。”

    两位太后是真交好还是假客套本宫不管也管不着,只要别牵扯上本宫就成。何况我始终觉得她们一个在慈宁宫,一个在坤宁宫,谁也没碍着谁啊,何必那般勾心斗角、明争暗斗的呢?

    歆儿欲言又止地瞅了瞅我,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此前她便多回劝我凡事都要留个心眼儿,说任何话都要再三思虑过后方能开口,尤其是与后宫里的女人打交道,必得时刻谨慎,存有心机。

    可本宫一贯懒得理会,那时自也不例外。况且我初入宫闱那一年里,皇上身边只有我一人,三宫六院大半都是空的,我时常闷得很,便是想和谁周旋周旋,耍耍手段什么的也没机会啊。

    谁曾想一年后,皇上忽然转了性子,一口气纳了三位妃子,六名贵人和十来个常在、答应,后宫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可这么些人若是挨个来给本宫请安,本宫只怕整日都不得安宁,可若是一块来了,本宫的永乐宫里又坐不下,为此真是头疼得紧。

    说来很难相信是巧合,不出半月那十来个常在、答应的娘家便大多都被抄家流放,连带着她们也被赶出宫门,随母家一块被发配到边远的蛮荒之地去了。至于个中缘由本宫不曾探究,只间或为她们大起大落的人生感慨过一两回罢了。

    所谓世事难料,由此也可见一斑了。

    只是她们的结局惨淡,受困宫中失去自由,从此塞外风光只能在画卷上或是梦中得见一二的本宫,也未必能好到哪去。

    我感慨于他人的命途多舛,实则也是为自己违背本心的人生而默哀。

    总之到最后,那关雎楼里只剩下两位常在,一个唤做楚慕云,一个唤做乔安乐。

    而那三名妃子,一个受封为玉妃,住钟粹宫;一个受封为元妃,住毓秀宫;一个受封为容妃,住瑶华宫。另外那六位贵人则一半住披香殿,一半住琴韵阁。

    加上本宫正好十二人,可凑三桌麻将。

    在本宫的宽严相济、恩威并施的掌管下,后宫众人相安无事、彼此敬重地度过了和和美美的两年——至少本宫是这么觉得。

    然而还是那句话,世事难料。

    近几日朝堂上下皆以本宫善妒,入宫三年无所出还蓄意谋害皇嗣为由力谏皇上为国本考虑,废除本宫后位,将本宫打入冷宫。当然本宫父亲是个例外,他据理力争,坚决反对此事,但他却也不是孤军奋战。

    另一个和他一并对抗文武百官的人正是忠勇侯,周勉。总之这些日子以来,废后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不可开交,前朝后宫俱是不得安生。

    据说皇上只用一句话便使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消息传来时本宫正在鲤鱼池畔喂鱼,听了歆儿的传话之后,本宫险些一头栽进池中把自己当饵喂了鱼。

    她说:“娘娘,皇上说您有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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