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宫只是在想,初时皇上待我那般体贴周到,为何才一年的时间就变了?

    那时我对皇上的印象还停留在幼时,只记得皇上是个沉默寡言、闷不吭声的小孩子,明明是个皇子,却一点存在感都没有,连宫女太监们都欺负他,身边伺候他的人更是十分怠慢,几乎把他当成是可有可无的人。

    六岁那年父亲送我到国子监念学,我因此结识了很多年龄相差无几的朋友,其中就有周勉哥哥,宋煜和三皇子周赴。

    只因我自小便有锄强扶弱的秉性,看不惯周赴受人欺凌,总是站出来为他撑腰,于是后来只要有我在,就没人敢欺负他。原本我还以为是我正义凛然之故,谁也不敢与我作对,我要保护的人,就没人敢招惹。长大以后我才知道,不过是因我家世显赫、满门荣耀,他们自觉惹不起罢了。

    也是因此,我虽与周勉哥哥认识在先,但与周赴相处的时光却要多上许多。我心里对周勉哥哥早有好感,只是那时还小,不懂何为情爱,再者我毕竟是个女儿家,总也有几分女子的羞怯,故而一直没能向周勉哥哥剖白心迹。旁人却多以为我与周赴的关系更要好,感情更深厚,我私以为这些都是凡俗之见,不必理会,也就无需解释。

    后来年岁渐长,我学成归来,就不必再去国子监了,父亲另娶新妻,我看似一如既往的不安生,实则心里有个疙瘩,便是遇着什么有意思的事,我也兴致缺缺,再不能像从前那般放肆地笑,痛快地玩闹了。我也再没见过周勉哥哥和周赴,曾经的心动与思慕渐渐远去,几乎要淹没在记忆的长河之中。

    直到那夜周勉哥哥与我私定终身,我以为此生的幸福就在眼前,我期待着有朝一日与周勉哥哥策马同游,在那广袤无垠的草原上看星星,在那奔腾不息的蓝海边遥望天际,在那雪山之巅观日出日落,在每一个雨天携手檐下听雨声,在每一个寒冷的夜里相拥取暖。我俩定会儿孙满堂,周勉哥哥教他们读书写字,我带他们庭院嬉戏,如此劳逸结合,何其美哉!我们一家人其乐融融,何其幸也!

    奈何我曾满心憧憬的美好未来,终究只是一场不会实现的幻梦。

    受封为皇后那日,我心里明白,从今往后我便是皇上的人,这一生一世,与周勉哥哥再也无缘了。

    我没有把那场梦继续做下去,没有想过皇上会突然收回成命,没有想过也许周勉哥哥会在婚宴上把我劫走,更没有想过周勉哥哥会在某个兵荒马乱的夜里,带我出宫,从此与我隐姓埋名、浪迹天涯,过上潇洒不羁,无拘无束的日子。

    那样曲折离奇、荡气回肠的故事只会在戏本子上出现,而我的人生没有那么戏剧化。

    那时我竟然在想,怪不得越是不入流的戏本子越是受人喜爱,官家子弟、富户千金最不该看那样的故事,可明知不成体统,还是对其爱不释手,总要趁私下无人时,偷偷摸摸地看,还时常泪流满面而不自知。

    只因人生的限制约束太多,纵使身份尊贵,地位悬殊,有权有势有财力,也未必能事事如愿,顺心遂意。

    人总要有个寄托,自由的人寄情山水,有才华的人寄情于诗词歌赋,有远大志向的人寄情于仕途,三生有幸的人寄情于爱。

    而这些我都没有,就只好寄情于戏本子了。可我当时想这些实在毫无裨益,倒不如想想进宫前还有没有未尽之事,未赴之约,还能去哪儿逛逛,再尝一回宫外的小食。

    所谓一入宫门深似海,往后我抬头只能看到宫内的天,俯首只能看到宫内的地,怕是再也出不来了。

    我清楚地记得入宫那日,我整个人木木登登的像个呆头鹅,旁人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直至礼成,我坐在椒房殿中等候皇上。满堂喜色,艳而不俗,所有一切皆是最正统的红,那凤冠霞帔是我毕生穿戴过最沉重的衣饰,我浑身疲软,却还是挺直了腰背。

    我就那么端正地坐着,也不知等了多久,皇上来了,我愣愣地看着皇上缓步走近,时隔多年再见到他,我实在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只是很难将眼前人与印象中寡言少语,比我还小一岁的三皇子周赴联系在一起。

    皇上掀开我额上的珠帘,含情脉脉地看了我一会儿,我想他要把我和从前那个意气风发、英姿飒爽的小女孩联系起来也不大容易。

    皇上亲手把一只酒杯递给我,我接过与他喝了交杯酒,又听一旁的宫女太监说了几句祝词,皇上把他们都打发出去,似乎也对我说了什么话,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他声音遥远,半分不似从前的稚嫩,变得深沉而温厚。

    我想他大概是说会一生一世待我好之类的话,这世间的男子无论多情还是薄幸,无论真心还是假意,在新婚之夜总能看似无比真诚地许下山盟海誓,诸如此情不渝、永结同心等,这仿佛是一个固定的流程,连贵为九五之尊的皇上都如此沉醉,我却不大能投入进去,给与相同的回应。

    皇上见我久久不语便没再说下去,亲自为我取下凤冠,使我柔顺的长发披散下来,我顿时觉得轻松不少,可一瞬间又浑身僵硬起来。皇上吻住我双唇,一点一点把我推倒在软榻上,我看着他长长的睫毛和俊秀的脸庞,紧张得几乎发抖。

    我好像忽然回神了,五感六觉都变得异常清晰。

    皇上在我唇舌间流连辗转了好一阵,忽而停了下来,亲了亲我的左眼,在我耳旁道,“别这么看着朕,朕也是头一回。”

    我吓得赶忙闭了眼,我听见他轻轻地笑了一声,继而又再覆上我的唇畔,同时解开我的外衣,逐步褪去我身上衣衫…

    后续的事自不必说了,我迷迷糊糊之间似乎听他唤了我一声“乐儿”。甚少有人这样亲昵地唤我小名,连周勉哥哥都谨守规矩,不曾唤过我“乐儿”,我一时错觉是在梦里,可他与我难舍难分,如此真实,又怎会是梦。尤其那软褥之下竟还铺了些石子一样的东西,硌得我生疼,从而明确了这不是梦。

    这不是梦,我而今是皇上的妻子,身为皇后,从此再不能自称为本格格,而要改口称本宫,我心里除了皇上,再不能有别个。少时的期许一概化为乌有,我不会拿全族的荣耀乃至于性命作为我追求自由、放纵自我的代价。

    翌日皇上还有精力早起上朝,委实令我钦佩。他从我身边离开时,还极温柔地向我道,“皇后再多睡会儿吧,朕下朝就来看你。”

    我含混地应了一声,连眼都睁不开,却感觉到他含笑在我额上吻了一下。

    之后的一年里,除非朝政繁忙,皇上批折子批到深夜,估摸着我都睡了,便自己在恪勤殿将就歇一夜,否则皇上便宿在永乐宫里。好在除了新婚当夜,其余时候都不用往床褥下边放一些红枣桂圆之类寓意早生贵子的东西,不然我就真是活受罪了。

    旁人眼中祖上烧高香都求不来的恩宠,我却觉着受不住,可见人与人是不一样的,而且其间的差别是相当的大。

    永乐宫与恪勤殿挨得最近,起先皇上大概是想着方便就近过来,可之后他纳了那么多妃嫔,各个被抬去侍寝时都要从永乐宫前过,有的后半夜乘着凤鸾春恩车回宫时再过一遭,不知搅了本宫多少好梦。

    可我又不能口出怨言,有一回暗戳戳问皇上能不能给我挪个地儿,皇上立时变了脸,冷笑连连,说了一堆怪腔怪调的话,我虽琢磨不透皇上的心思,但此事无论如何是不敢再提了。

    帝后恩爱和睦本是天下万民皆喜闻乐见的幸事,可皇上这个年纪,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身边只有本宫一个女人委实说不过去,何况本宫那近一整年折腾下来,隐隐有些许力所不及之感。

    历来皇帝便是坐拥后宫三千佳丽,那三宫六院可都不是摆设,空置了这么些年,也该添些人进去。

    虽说我在闺阁时,也期望过一生一世一双人,当初父亲没能做到,我还耿耿于怀,可如今我不是普通人的妻子,我是皇后,我必须为普天下的百姓着想。我的夫君是当今圣上,他这辈子绝不可能只属于我一个人。

    因此我在入宫前便做好了心理准备,我只求安享荣华富贵,平静安稳地过日子,不求皇上专宠,一心一意待我,甚至就算皇上对我没有半点真心而只有虚情假意,也不打紧,只要他能对我有起码的尊重,我也知足了。

    我是皇后,不是宠妃,皇后要有皇后的格局,不是宠妃能比的。我时时在心里警醒自己这一点,总归我也不是没有夫君疼没有男人爱便活不下去的那类女子。

    另外一说,我在最天真烂漫的年纪,便极其老成地想过这个问题,倘若将来识人不清、遇人不淑,嫁去的夫家不能善待于我,那我便自请下堂求去,即使是生了孩子,我也一定要走。若是夫家同意,我便带着孩子一起离开;若是夫家不肯,我便独自离去。

    一言以蔽之,我若心灰意冷,便绝不会得过且过;我若心意已决,便绝不会听天由命。

    然而向皇上提及选秀一事我还没找着合适的时机,两年前也是同样的和暖秋日,内务府的苟总管忽然来问本宫:“娘娘,选秀之日将近,不知娘娘拿定了主意没有,是要在岁和宫的芳菲殿,还是在海棠苑,亦或是在御花园中操办?”

    本宫险些打翻茶杯,反问道,“谁说要选秀了?”

    苟总管躬着身子,带着点迟疑道,“回禀娘娘,是皇上御口吩咐下来的,怎么娘娘竟还不知?”

    我顿了顿,“那皇上把选秀定在了哪一日?”

    苟总管毕恭毕敬道,“下月十三。”

    我皱了皱眉,“这日子是皇上钦定的?是黄道吉日么?”

    苟总管只道,“皇上钦定的日子必然是好日子。”

    我明白了,随口择了个御花园便把他打发走了。九月十三,月份是单数,日子也是单数,粗听便觉得不会有什么好意头,但皇上定在这一日,谁有胆子触皇上霉头?

    只是本宫很纳闷,皇上怎的突然想到要选秀了?总不可能是与我心有灵犀吧?至于在哪儿选秀这个问题皇上为何不一道定下,苟总管不在皇上跟前顺道一问,却要特地过来请本宫拿主意,我倒一直忽略了没有细想。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皇上待我一反常态,再不似从前那般宠爱有加,极尽温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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