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前小薛子来向我禀告,说是皇上已经摆驾瑶华宫,我自不必空等。
我去看望了歆儿,她对我说即日起就可以回到我身边服侍,我不许她逞强,可耐不住她一而再地请求,只好同意她明日上岗就位。
歆儿自是喜不自胜,妍儿也为她感到高兴,自是妍儿的笑容里,多了几分勉强与失落。我看在眼里,却不好挑明,只得装作浑然不知。
信步于闲庭时,我不禁感叹,连心地纯善、亲密无间的两个丫鬟之间,都会在另一方春风得意、胜过自己一筹时略感不快,何况是共享一名夫君的嫔妃之间呢?
正因为我能体谅皇上,才总把自己排在后头,让皇上多多顾及别人的感受而忽略我,我自以为这是贤妻良母的典范,也是我身在皇后之位最大的尽责。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任人欺凌,钱广背后是谁在指使,苏挽心背后又是谁在挑唆,我势必会查个一清二楚。
如今我寻着月光,闻着花香,慢慢消解胸中闷气,却不知怎的,总能想到皇上和容妃,想象着容妃依偎在皇上怀里时无尽甜蜜的笑颜,容妃虽不及玉妃那般风华绝代,但也是花容月貌,如出水芙蓉,想来皇上也会沉浸其中,受用无穷的。
底下一个清冷的声音忽如月光传入我耳中,“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我从失神中清醒过来,望向那人,“起来吧,你怎会在此处?”
姜禾道,“谢皇后娘娘。”淡然起身,“回娘娘话,奴婢在此护花。”
“护花?”我目光落在数株各色的蝴蝶兰上,讶异道,“这冷冬时节竟有如此多的兰花盛放。”又望向姜禾,“你是怎么办到的?”
姜禾道,“其实花和人一样,若是用心呵护,自然能花颜长驻,清丽美好直至最终凋谢的那一日。也唯有凋零的花瓣,才会枯萎。”
我笑道,“你也喜欢兰花?”
姜禾应了声是,“兰花喜阴,生于幽暗处不与百花争妍;兰香浅淡,历久而弥新,却从不乱人心志。奴婢喜欢它不争不抢的性子。”
冬日晚风透着寒气,我穿得颇为厚实都感觉到背后丝丝凉意,而姜禾穿得如此单薄,裸露在外的双手指节都已通红,想来是冷得快要受不住了。可她浅淡的眸子里涌动着坚定,瘦削的身影没有半分颤动,神色尤为冷毅,仿佛这世间所有事,都不能打动她分毫。
但我一向是热心肠,不忍见她冻红的手,便主动握住了她的手,“夜里这样的凉,怎么不多加件衣服,若是衣物不足,一会儿本宫让人给你送几匹厚实衣料,你看着自己做几身自己喜欢的式样。”
那双手不算细嫩,上头布满了做惯粗活留下的茧或者细痕结的痂,握着十分冰凉,令我感到疼惜。如此怜弱的人儿,若是出生在好人家,或是有个好的归宿,定然美满幸福,岁月静好。可这世上多的是悲惨与不幸,而少有合意与欢喜。
我正顾自感慨之时,姜禾抬眸望了我一眼,眸中似乎有所触动,但也只是一闪而过。她忙忙抽回手道,“无功不受禄,娘娘恩赐,奴婢不敢领受。”
我道,“如今你是本宫宫里的人,自然由本宫照看,本宫断不会让你出岔子。几匹布料就当是本宫嘉赏你培育兰花有功,让本宫能在冬日欣赏如此清新雅致的兰花,本宫心中甚慰,自是该有所酬劳,以资鼓励。”
姜禾欲言又止,妍儿道,“娘娘恩赏,自没有收回的道理,若你屡屡推拒,可是对娘娘不敬。”
姜禾冷淡的脸上终于表现出一丝丝动容,我知道那是感激的意思。
她道,“谢娘娘赏赐。”
这一句简短的虚礼我听过无数遍,什么样的语态都有,但要论最衷心诚恳的,当属姜禾这句。
庭中虽灯火辉煌,可我瞧着却颇为冷寂,放眼望去,一片赏心悦目之中却没有我至为想见之人,又有何趣?
我叹道,“早些回屋歇息吧,你初来乍到,虽是该多熟悉熟悉这永乐宫里的布置,但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尤其这寒冬深夜的,别在外多逗留,若是冻坏了身子,本宫还未得你伺候,便要派旁人去伺候你了。”
姜禾低低应了声是,可顿了顿又道,“奴婢多谢娘娘关怀,只是娘娘为何心事重重,娘娘若不怪责奴婢冒昧犯上,能否跟奴婢说说,让奴婢为娘娘分忧?”
我再叹了一声,“这世上有太多无可奈何事,本宫到底也没有超然物外的那份心胸,很多时候说出口的话,未必是本宫真正想说的话,而本宫的心里话,又往往不合身份,不合时宜,到底也是不能说的。”
姜禾沉吟片刻,道,“娘娘所说的不能说,由何而判定?是娘娘私以为不能说,还是不合宫规法度;若是娘娘说了,是会造成不好的后果,还是会发生娘娘不想见之事?”
我心情低落地望向她双眼,她眸子里的清醒与冷静反而使我的心情更为复杂,仿佛一团乱如麻的长线,理不清也剪不断。
只听姜禾又道,“娘娘,您是中宫之主,虽有责任也有权利,若是娘娘心之所系,何苦让给他人?”
我怅然一笑,缓了缓心绪,忽地一反常态道,“本宫一向不喜为难他人,自然也不会为难自己,若是本宫真心所系,自当不顾一切,不惜牺牲所有去据为己有。”
姜禾和妍儿都好似愣了愣,脚边的树影轻轻晃动,树梢枝头摩挲声响,反倒衬得四周愈发得静,如此安谧宁幽,却与我此时的心境极不相符。
我深知周围人的旁敲侧击是为何故,我也不是下不了决心,只是我觉得,还不到时候。
我再笑了笑,“好了,本宫也要回寝殿歇息了,你们也尽早退下吧。”
众人应了声是,我回身走了几步,却又听得姜禾轻轻唤了一声,“娘娘。”
我停步回头,只见她煞是好看的一双明眸里含着一抹关切与感激,她额上的发稍显凌乱,使她如明月般皎皎的容颜更多了一分柔弱感,但即使如此,也不难看出她是一个性子坚韧的姑娘。
她向我道,“娘娘,世人皆有彷徨时,待到豁然开朗的那一刻,但愿一切都还来得及。”
我讶然地看着她,明明她对于我的一切一无所知,何以像个指路人一般对我说这样隐含深意的话?
相隔几步之距,我更能发觉她的美,而令我意外的是,她竟使我有种惺惺相惜之感。可我从来不像她那样执着而顽强,我一直是得过且过,随遇而安的性子,我何曾坚定不屈过?
姜禾向我恭敬施礼,“愿娘娘好梦,奴婢告退。”
我向她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先行回身离开。
沐浴过后,我穿着寝衣躺在凤床上,浑身暖洋洋的,心中郁结之事好似能暂且抛诸脑后,不去想,也就没了烦恼。
我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迄今为止我还没能实际感受到这个孩子的存在,但我心里始终因他而多了一份幸福与踏实。
也是因为他,我才意识到我与皇上之间,似乎不像我一直设想的那样,只有顺服与应承。可我到底也不敢对皇上有所依赖,最是无情帝王家,我深知如此,又怎敢托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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