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相知正甩开膀子,埋头挖坑之时,慕游手里拎着一只黑猫,来找他,这只黑猫正是灵岫。

    瞥见地上躺着的尸体,慕游不由得手劲儿一松,黑猫顿时四脚落地。灵岫晃晃脑袋,化成人形,和许相知隔着老远的距离站着,白森森的脸上毫无生气,嘴角挂着一丝血迹。

    许相知察觉了她的异样,却没停下手里挥舞的铁锹,他头也不抬地问:

    “灵岫,你怎么会在这?”

    灵岫抬起袖角擦去唇边的血迹,故作轻松地道:

    “下山打猎啊,学宫里的那些道士吃的太素,我不习惯。”

    许相知轻笑一声,吭哧吭哧地将老刘头的尸体挪进土坑,一边轻手轻脚的往上盖土,一边调侃:

    “难怪三天两头不着家,还总是逃学。”

    慕游冷笑一声,走上前去,从牙缝中挤出一句:

    “你管这叫打猎?你这只妖猫,分明是伤天害理!”

    说罢,他将手里的瓦罐一下子扔在地上,罐子应声而碎,三两颗鲜活跳动的心脏从中滚出,污血流了一地。

    许相知这才扔下铁锹,一脸茫然的看向他们二人,慕游向他告状道:

    “你的猫刚才在树林里挖人心肝,被我撞见,我想你今日,有必要见识见识她的庐山真面目。”

    许相知指着地上的人心,平静的质问道:

    “灵岫,这些当真是你所为?”

    “相知,他血口喷人,他在挑拨你我之间的关系!”灵岫辩驳道。

    “那你自己说,这些究竟从何处得来!”许相知色厉内荏地道。

    时隔多年,今日,灵岫撞上了许相知久违的怒意,这股怒意中有幽怨,有隐忍。

    对她这只来历不明的猫妖,他从未怀疑过她的来意,亦不问她的归踪。

    她喜怒无常,她行迹诡异,她在仙遴大会上肆无忌惮地捣乱,他也只当她馋嘴,想吃鱼。

    一个谎言,要用更多的谎言来圆,事到如今,她的能编出口的谎言,越来越差强人意。

    因怕他犯病,灵岫忙上前轻抚着许相知的背,一边给他顺气,一边解释道:

    “这些是我从墓地里挖的,真的未曾伤人性命。”

    “死人的心会跳吗?”

    许相知迎向灵岫的视线,清隽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失落。

    灵岫鼻子一酸,急的手舞足蹈,磕磕巴巴地道:

    “那是因为,那是因为哎呀,这是我在学宫新学的法术。总之,你信我,相知,我绝对没有害人!”

    灵岫培育的绝情蛊,专程从那些相思成疾,不治而亡的痴男怨女尸身上剜取心肝,放入瓮中,日日以自己的心头血饲养,蛊虫在生长的过程中,这些死去的脏器复苏,便呈现鲜活之态。

    只因她炼蛊之事原不想被许相知知晓,如果不撒这个谎,她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何须狡辩,掘人坟墓,同样有违天伦!”慕游一针见血的道。

    许相知示意慕游住嘴,使了个眼色,示意慕游跟着他来。

    “灵岫我累了,这事改日再谈吧。我和慕大人恐怕需要先走一步,你留下来,替我把老刘头葬了吧!”

    目送着许相知跟慕游离去,灵岫气鼓鼓地施法移动着墓坑周围的土石,不多时,地表垒起一座土丘,她信手从窝棚上拆下一块木板,在墓前立了个木碑,上写着:

    “打更人老刘头之墓”。

    拜了四拜,转身要走,似乎又觉不妥。见四顾无人,回过身去,一脚将那木碑生生踩进了土里,方才拂去身上的灰尘,一溜烟飞走了。

    只是她未料到,此时的慕游和许相知并未走远,而是藏在山石后面,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许相知只是想弄清楚凶手究竟是不是她,毕竟灵岫出现的时机和地点,着实有些蹊跷。

    不过灵岫向来做事滴水不漏,倘若是她,若不是被人撞见,定不会把凶器留在现场。

    即使留在了现场,她定会在寻个机会,在老刘头身上找回那柄凶器。

    可灵岫分明是在规规矩矩,毕恭毕敬的埋葬老刘头。

    许相知转头嗔怪慕游道:

    “你看,她哪有你想的那么罪大恶极!”

    慕游指了指远处地上的瓦罐,瞪着眼睛,一脸难以置信地望着许相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半晌,沉下脸道:

    “是我小题大作,还是你护犊情深,你自己好生想个明白!”

    许相知自知理亏,低下头抠着手心,嘟嘟囔囔地道:

    “猫族修炼,本就有聚阴之需,掘人坟墓,也是迫不得已。

    再说,人死不能复生,这副躯壳烂在地里,被虫蛀,岂不可惜?

    你饱读诗书,岂会不知庄周鼓盆而歌的道理!”

    “这两者岂可相提并论,满口歪理邪说,简直不可理喻!”

    慕游气得拂袖而去,大摇大摆的往前走着。

    许相知看着慕游的背影,突然瞪大了眼睛,他一拍脑袋,赶紧追了上去。

    只是他在后边越卯足劲地追,慕游在前边儿跑的越快,像是跟他赌气似地。

    “喂!呆子!你等等我,我有新发现!”

    听到这儿,慕游方才停下了脚步,背对着他静立在山头上。

    等着许相知屁颠屁颠儿跟过来,他依旧头也不回,冷冷地道:

    “有何发现?”

    “方才你们赶去之前,我将那窝棚里的更漏和散落在地上的灯笼,所有能证明老刘头身份的东西,都事先埋在了土里。至于竹邦和铜锣也被凶手抢走,灵岫方才立的那个木碑,碑文你可还记得?”许相知幽幽地说道。

    慕游这才转过身,二人目光相接,异口同声地道:

    “打更人老刘头之墓!”

    争吵后突如其来的默契,使得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沉默良久,二人背靠着背,坐在一块青石上,许相知率先开了口:

    “我这人呢,你也了解,有个名分上的阿母,可从小对我非打即骂,不闻不问。

    亲生的娘,十五年来,以下人的身份在我身边蛰伏。从小到大,她总是对我毕恭毕敬,既有关怀之心,又疏离之意。

    纳柔呢,在我面前,她就是个小孩子,事事总得我让着她。

    灵岫,她是我唯一一个照应着我的朋友。

    肯站在我身边的人,本就少得可怜,所以,不免患得患失。”

    慕游见许相知向他说了这番体己话,面色柔和下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末了,他认真的看着许相知,道:

    “除去荒草,独木自可成林。

    即使你恨我,如今,我也要告知你真相:

    你听好了!

    灵岫是天帝珀珺的人,她接近你,本就是别有用心。”

    “天帝?哈哈哈,你别说笑了,我一介庸人,何德何能叫天帝对我用心?”

    “世间有传言,前朝帝后白玘与当朝天帝珀珺有染,先帝典衡疑似由他们联手戕害。

    在女夷时,起初我笃定,她接近你,真实目的是为了除掉你的生母-白慈。因为,她十有八九目睹了典衡的死因,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直到你来到了司幽,她也跟了来,我便开始怀疑,她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你。”

    “你是说?她要杀我?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我只能推定,她是奉命留在你身边。此外,除非她本就与那老刘头有交情,不然,她跟留字条的凶手,必有所关联。”

    许相知听到这里目光瞬间呆有些呆滞,他起身,踉踉跄跄地向前走着,嘴里时不时的发出几声狂笑。

    这笑声让慕游有些不知所措,只得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终于,许相知的笑声停了下来,身体重心愈发不稳,几次差点滑倒,慕游紧张地看着他的脚下,下意识的上前去扶,却都被他挣脱了手。

    直到“扑通”一声,许相知僵直地栽进了山坳里,慕游方才扑了过去,将他架在肩头,窜入了云里。一边赶路,一边为相知诊病。

    他将许相知放平在面前,盘腿坐在云层上,扣下两指,为其把脉。只是,指尖刚触及相知的手腕,便脸色一惊,自言自语道:

    “绵绵其去如弦绝,这是死脉?!”

    他慌慌张张地在自己身上一顿摸索,无果,扶了额头,叹了口气。偏就今夜他换了夜行衣,针具并未带在身上。

    他将许相知背起,奔逸绝尘,径直飞向自己的住处,待将许相知安顿好,取出针具,定下心来开始施针。

    本以为昏厥之症,只需要在涌泉,足三里,中冲等手脚处施针即可,可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许相知仍旧牙关紧闭,毫无反应。

    慕游踌躇许久,只得取来药匣中用来包扎的纱布给自己蒙上,战战兢兢地将相知的衣服褪至腰间。

    按照心绞痛的法子,施针于其背上的心俞,厥阴等穴,至于膻中穴实在是难为了他。

    慕游一把将床头的纱幔扯下,盖在许相知身上,闭着眼睛,隔着纱幔捻针而入,而后像是被烫到了似地,将手缩回。

    不想就这最后一针,令许相知登时从榻上弹起,叫喊着,胡乱地朝身前一顿乱抓。不及慕游反应过来,蒙在眼前的纱布便被相知一把扯下。

    他条件反射地一眨眼,手里捏着的银针,叮铃铃地坠地,只因相知胸前空无一物,唯有一茬茬的青青冉毛生长的格外茂盛。他一时怔住,呆呆地道:“相知竟是男儿身?”

    这时,许相知停下了扑腾的手,复归平静,僵直地躺倒在枕间。

    见状,慕游长舒一口气,一边匆匆地给许相知穿好衣物,一边在心里嘀咕道:

    “还好,还好,同是男子,如此便不算僭礼。”

    因自己的针法已然对相知的急症无济于事,慕游只好将许相知送回住处,他一路打听着“祭酒私宅”怎么走,一路摸上了门。

    大力叩门三声,不多时,祭酒老头趿拉着鞋子,赶来开门。与祭酒老头四目相接的刹那,慕游心头一愣。脱口而出:

    “国”

    老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看到他背上昏迷的许相知,带着他来到院内。

    “灵岫!灵岫!”

    慕游一路喊着,一路朝许相知屋子里跑去。

    “慕大人!有何贵”

    灵岫从屋子里探出半张脸来,看到昏迷的许相知的一刹那,她慌忙从慕游背上,将小主人夺过来,背到了屋内。

    接着又在床下,摸索了一阵,从匣子里将白慈给的琴谱,和七弦箜篌找了出来,递给慕游道:

    “我一个字也看不懂,要不你试试?”

    慕游也不通音律,与琴谱对看半晌,拧着眉头摇摇头。

    灵岫叹口气,索性将怀里的箜篌乱拨一阵,声音聒噪刺耳,好在许相知有了些反应,只见他捂着头,脸色通红,脖颈青筋暴起,目眦尽裂,大叫了一声,又僵直地仰面躺倒。

    “去去去,你们俩闪一边儿去,我来试试。”

    灵岫从许相知床边儿的木凳上起身,给祭酒老头让开位置,叫他施展。老头将琴抱在怀里,闭着眼睛问道:

    “这孩子,昏迷之前,是喜是悲,是恐是惊?”

    “是又悲又惊!”

    慕游脱口而出,灵岫面露愧色。

    只见老头调好音准,找准和弦,将琴谱扔到一边,轻拨三两声,奏出的乐曲,时而宁静祥和,时而轻快欢愉。

    慕游和灵岫盯着许相知通红的脸,鼻头,额角,微微透着薄汗,但是依旧没有睁眼的迹象。

    老头见状,停下来道:

    “那就以毒攻毒吧!”

    他三下五除二掉转了曲风,琴音凄然悲怆,连一旁的灵岫和慕游听了,都几近落泪。

    突然间“哇”的一声,许相知哭出声来,一时涕泪俱下,慕游盯着他脸上滚落的珠泪,瞬间后悔不已,刚凑近床边,自己的袖子就被许相知扯过去,擤了一把鼻涕。

    众人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许相知哭闹。许久,他坐起身来,将脸埋在膝头,调回了静音模式,抽噎了足足一个时辰。

    灵岫赶忙去厨房张罗着给他做饭,按照惯例,相知每犯病一次,好了,就要大吃几顿。

    慕游和祭酒老头,也留相知一人在屋内,移步到院子后的水井边。

    “你就是司幽国国主白醇厚?”

    “正是。”

    “相知朝思暮想的国主,竟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你就是天庭派来查那桩案子的神官吧?听相知说起过你,你要提审他娘。”

    “说不上提审,只是她的梦境证明她出现在典衡案的现场,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她摆脱不了嫌疑。带她回去,也不失为一种保护她的手段。”

    “神君,您甭费力气了,我才是杀死我那仙婿的凶手!只是我把真相说出口,我和相知那孩子,今生的亲缘,也就止步于此了。和这孩子认识愈久,老朽就愈发舍不得说出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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