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九冬两眼空洞,视线穿过重重门楣,望向宅子里小小一方庭院,思绪飘回了十八年前。

    那时,九州遍地都在闹饥荒,除了沃仙国这个“世外桃源”。

    慕九冬是个小地方来的木材贩子,饥寒年月,带着妻子柳三娘,拉着家中所囤最后一车木材,出来逃荒。

    不知不觉,二人流浪到沃仙国边境,喜出望外,便想要进城,寻户人家,把木材卖掉,换口吃的。

    可沃仙国本是仙家后院,这里从建国伊始,就被仙家设下天然结界,凡夫俗子岂能靠近?

    那是个寒冬腊月的大雪天,他们夫妻二人躲在板车下,哆哆嗦嗦地相拥取暖,至半夜,几近要冻的僵死过去,那车木材却仍舍不得烧。

    就在这时,一道红光闪动,夫妻俩喜出望外,误以为是火堆,便追了上去,踉踉跄跄地跟着那道光满地跑。

    跑啊,跑啊,慕九冬不知追了多久,回头一看,身后柳三娘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一行深深浅浅的足印,被呼啸而来的北风无声掩埋。

    “慕九冬!慕九冬!”

    虚空之中有人一遍又一遍地叫他的名字,那声音听起来,并不相熟。

    他视线追逐着红色光斑,猛然转过头,只见那道红光顷刻化作一个俊俏檀郎,那眉眼,那身段儿,像是从神仙壁画上走出来的一模一样。

    见他年纪尚小,慕九冬招呼道:

    “小兄弟,是你在叫我?”

    那人笑盈盈地,冲他点点头,勾勾手,示意他过去。

    慕九冬凑上前去,站得离那小郎君近些,渐渐觉得周身暖和了起来,肚子也没那么饿了。

    “慕九冬,寡人问你,你想不想飞黄腾达,长命百岁!”

    见那小郎君开口自称寡人,又平白无故晓得他的名字,一袭红衣,站在皑皑白雪里,超尘拔俗,想着,自己莫不是真的遇到神仙了吧!

    那时的慕九冬,尚且食不果腹,别说飞黄腾达,长命百岁了,就是能施舍他口吃的,让他和妻子先活过今晚,他已是感恩戴德了。

    他跪倒在一尺深的雪里,仰着一张枯瘦干瘪的脸,凸着大眼珠子,如饥似渴地连连点头。

    那俏檀郎以手掩口,凑近慕九冬耳朵,轻启朱唇,道:

    “你既是商人,寡人便同你做一笔买卖,不知你意下如何?”

    “愿意愿意,只要能活下去,什么买卖,我都答应。”

    慕九冬不等小郎君说完,就应了下来。

    却没曾想,那小郎君憋着笑,道:

    “此事也不难,寡人想借你婆娘的肚子一用,送你个大胖小子,你看,你是要还是不要啊?”

    慕九冬一听,登时火冒三丈,心想,这小子太可气人了,在别人生死攸关之际,还只顾着拿人取乐,便将脸别至一边,压抑着怒火,道:

    “饿死事小,名节事大!士可杀,不可辱!”

    那小郎君“扑哧”一声,拍着手大笑起来,身上提着的一口肃然之气,霎时一松,不再拿着架子。

    “你误会了,寡人来自仙山云梦,我们天界啊,有位上神,赶着转世历劫,急着下界投胎。

    我呢,挑来择去,看你夫妻二人宅心仁厚,便想把他赐给你们家。

    你若是答应,我可保你余生,富贵荣华,长命百岁。”

    慕九冬一听,喜得贵子,还增财添寿,此等美事,千载一时。

    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儿了!

    于是,立刻跪在地上,连连给那小郎君磕头。磕着,磕着,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沉,卧倒在了雪地中。

    迷迷糊糊地总觉的有人在推他,他被呼啸而来的北风吹得打了个寒战,陡然睁眼,原来,自己仍旧和妻子缩在这辆载着木材的破板车之下,心里只叹道:“黄粱一梦,终需醒”

    从美梦中醒来的慕九冬,不愿死心,再一次和妻子吃力地推着车,卯足了劲儿,朝那沃仙的结界撞过去。

    只听“砰”的一声,竟然真叫他二人给撞进来了,夫妻二人被闪了一个趔趄,栽倒在雪地里,哈哈哈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嚎啕大哭。

    他们推着板车往前走着,这沃仙国境内,虽然也落着雪,却四处草木葱郁,与结界之外的衰草烟寒,天枯地朽,判若云泥。

    沃仙国的城门大开着,不多时,自里边儿呼啦啦涌出了一堆人,个个儿都嚷着说,要买他的木材。

    就这样,慕九冬就赚得了在沃仙福地的第一桶金。

    他和妻子赶紧在城里的集市上,买了吃食。填饱肚子,便将剩下的银钱,在仙都郊外置了间宅子。

    刚在宅子里落脚没几天,慕九冬从布庄上回来,便听到了柳三娘有身孕的消息。

    他一时手舞足蹈,出了院门,跪在地上,对着苍天拜了三拜,嘴里直喊着:

    “多谢小神仙,多谢小神仙!”

    次年,慕游足月出生时,布庄的生意需要大量银钱周转,没几个子儿贴补家里的,夫妻二人依然穷的叮当响。

    柳三娘临近生产,因请不起产婆,寒露时节,慕九冬愣是挥着板斧,连夜将院子里的老槐伐倒,翌日,抵给产婆换银子使,那产婆才喜滋滋登门,去给三娘接生。

    慕游呱呱坠地,熬过了满月,慕九冬布庄的生意,方才有了些起色。

    儿子周岁宴上,宾客如云,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大雪天里梦到的那个小神仙,竟然也偷偷前来赴宴。

    只是打身从地上的锦席前走过,将那枚“重周太保”的玉印放在了抓阄的席子上,被儿子抓了个正着。

    待众人反应过来,慕九冬捧着印,追出院门时,小神仙回头一笑,倏然消失在巷尾。慕九冬匍匐在地上,许久没起来。

    慕游在周岁宴上一抓成名,从此,慕九冬在沃仙国才总算站稳了脚跟。

    在这权贵如云之地,做商人的,日日夜夜都盼着家里出个秀才举人。

    托这枚官印的福,圣旨随着御驾亲临慕府。这天子慕名而来,就为了瞻仰那枚神赐的宝印。

    慕游被封为“重周太保”,这个位列三公九卿的周岁儿,彼时成为沃仙国的一段传奇。

    从那之后,人人都知道,慕九冬这个外乡人,背后也是有仙家照拂的,只是谁都不知道这仙家的来历。

    故而,谁也不敢再像从前一般,欺负他这个无权无势的外乡人。

    后来,慕九冬的生意便越做越红火,在名利场上如鱼得水,只是,那柳三娘的身子,却是一日不如一日。

    儿子周岁宴后不久,三娘诞下女儿倾城,便撒手人寰。眼前的好光景,她是无福消受了。

    发妻死后,慕九冬每日都在懊悔:风雪忽如梦,不见丽影来!她好狠的心,竟然连梦都不舍得给他托一个。

    他时常想:若是他不曾答应那个小郎君,把老婆的肚子借出去,兴许他们夫妻咬牙撑一撑,也能挨过那个冬夜。偕老到白头,又是另一番光景。

    可如今,儿女双全有了,富贵荣华有了,人人艳羡的长命百岁,对他来讲,却成了一种独活的煎熬。

    慕九冬在一双儿女的搀扶下,来到香几前,他站在那张《听琴图》下张望许久,一旁堆叠的是三娘亲手抄的《白头吟》和《诀别诗》,他轻轻翻阅罢,尽数丢在了火盆里。

    他从来没有跟三娘提起过那个仙梦,但他心里清楚,他慕九冬今日拥有的一切,都是她用命换来的。因此,他过的并不安生。

    想那神仙的骨血,岂是凡人的肚皮能消受的,孩儿他娘,定是因为他的一句话,就这样折了寿。

    在酒场里推杯换盏,曲意逢迎之时,慕九冬无意中打听到了赌寿坊的所在。

    他本想最后搏一搏,为三娘博回一条命,到时,三娘便可死而复生。可事与愿违,他不仅没能召回三娘,反而将自己辛辛苦苦,一点一点挣来的命输了个干净。

    “三娘,我就试最后一次,如若不行,我这就下去陪你!”

    慕九冬望着火盆中的星星点点复燃的死灰,呆呆地呢喃道。

    待慕九冬歇下,众人依次从房门里出来,挤在庭院中。

    十七年前被慕九冬伐断的老槐,剩一截矮矮的树墩,还残留在院中。

    慕游在垣石上坐下,轻抚过枯木上,一圈又一圈的年轮,良久无言。慕云悄声走过,将手搭在慕游肩头,宽慰道:

    “不管你是谁,在云儿眼中,你就是我兄长。云儿不怨你,相信爹和娘,也没有怪你的意思。”

    慕游仰起头,脸上浮起的笑意略微勉强。

    许相知也走上前去,敲了敲他的脑袋道:

    “呆子,你不必自责。这不是你的错,人死不能复生,我们现在能做的,就只有留住眼前人,一起治好慕叔叔的病。”

    慕游站起身,径直向门外走去,众人不放心地跟在其后,他回身耸了耸肩膀,无奈地道:

    “你们别跟着我,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随后,他一个纵身,跃过屋檐,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慕云轻轻叹了口气,旡泽安慰道:

    “慕姐姐,你放心,慕叔叔他一定会没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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