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和旡泽自龙宫取了珊瑚草,正欲返回仙都去救慕九冬。不料半道上,旡泽听到一声凄厉的龙啸自背后传来,听声音像极了他的父王,他心内大叫一声不好。便匆匆将珊瑚草转交给慕云,不由分说,立即折返了回去。

    慕云忙何事惊慌,却见旡泽一言不发,脸色凝重,执意叫她带着珊瑚草先行离去。可终究,慕云放不下心来,悄悄跟了回去。

    待旡泽赶回帛河河畔时,龙王旡夔已经被祝千秋用碗口粗的铁链五花大绑,倾尽数百辆战车之力,押运回城。

    一声弱似一声的龙吟夹杂着沉重的抽气声,好似天籁之叹。旡泽俯瞰着如蝼蚁般的密密麻麻的司幽残兵瘦马,喊着有气无力的号子,托拽着重伤的旡夔全速前进。

    十五年来,旡泽从未见过父王如此狼狈的模样,一时震惊,羞愤,心疼,杂陈的五味,翻江倒海涌上他的头顶,他将金钺高扬,俯身直冲而下,狠命劈向战车尾部的铁索。

    只因牵引着旡夔的铁索有数百根,旡泽每劈断一根都得用尽浑身气力。耳边传来祝千秋的张狂的嘲笑声:

    “小崽子,你别白费力气了。”

    祝千秋一甩拂尘,自为首的一驾战车上立起,缓缓转过脸来,斜眼看向埋头劈索的旡泽。

    旡泽眉头深拧,额暴青筋,呼吸起伏间,眉间的水纹印时明,时灭。他将牙关深咬,每重砸一下,便从肺腑中炸开一声怒吼。金钺劈在铁索上,迸出热辣的火星,映在旡泽的充血的眸底,凝结成冰。

    不知过了多久,老龙王旡夔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看见旡泽手掌中磨出的血泡,又是喜,又是惊,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鳞甲坠入尘土。

    “泽儿,你快走!别别管我!去救救你庞叔父!”

    话毕,老龙龟沉沉地耷拉着眼睛,自鼻中喷出惨白的热气,时断时续。

    “父王!我不走!我要救你出去!”旡泽牙根紧咬,不顾劝阻,依旧狠命地砍着铁索,一下,两下金钺的利刃上渐渐布满了豁口,手掌的疼痛已经变为麻木。

    这时,祝千秋终于不耐烦地呵斥道:“小崽子,你再不跑,我就连你一起捉回去,炖龙骨汤喝!”

    旡泽知道自己打不过他,上次在天通塔交手,他便吃尽了苦头,侥幸遇雨化龙,才捡回一条命。但此刻,他的清醒已被血性吞没,他不假思索地提钺而上。

    踏过滚滚而过的战车,一声不吭地斩向祝千秋的头颅。“哐”的一声,背对着他的祝千秋,不躲,不闪,任由脑袋从战车上滚落。众士兵见此情景,皆以为国师已死,纷纷皆弃车而逃。

    旡泽心内窃喜,忙折回去,解着旡夔身上的铁索。旡夔再次艰难地抬起眼皮,对着旡泽的耳朵,悄声一句:“儿啊,没用的,这祝千秋的法力,已非人力可敌。他不是人哪,他是”

    话说到一半,旡夔“噗”地吐出一口脓血,龙头重重地垂落在地。

    旡泽抱着父王的脖颈,怔怔地抬眸,只见祝千秋的头颅张着血盆大口,从旡夔的项侧,扯下一大块血肉。

    旡泽歇斯底里地大喊着,将金钺一挑,“邦”的一声,登时将祝千秋的脑袋弹出去数丈,可转眼间,那颗头颅便又疾速弹了回来,冲着旡泽的耳朵,快准狠地啃了下去。

    旡泽挣扎间倒在地上,拼命地揪扯着祝千秋的脑袋,只听“嘎吱”一声,他听到自己耳骨碎裂的声音,随即痛得一阵嘶吼。

    就要痛晕过去时,只听“咕咚”一声,这颗“狗头”骤然滚落在地。旡泽捂着流血的耳朵,定睛一看,地上脑袋天灵盖上,不偏不倚,一支老银梅花簪入骨三分。

    他将地上的“狗头”踢远,匆匆转身,只见慕云默默立在他身后,正嫌恶地拿手帕擦拭着指缝中的血迹。

    旡泽又急又气,他红着眼睛,低声吼道:“谁叫你跟回来的!你快走!这里危险!”

    慕云被他吼的一愣,怔怔地抬头,却见祝千秋的狗头又弹了回来,正对着旡泽的小腿跃跃欲试,慕云顺势扑向前,单手揽住旡泽的腰,轻盈一转,卯足了劲儿,飞起一脚,只听“哎呦”一声,那头颅上的一颗眼珠子被瞬间踢爆,叽里咕噜地滚落在地。

    旡泽趁机从怀里摸出一颗宝珠,塞入慕云手中,嘱咐道:“慕姐姐,给!这是避水珠,你戴好!请帮我去龙宫搬些救兵来,今日我必须要把父王带回去!”

    慕云看了一眼趴在地上昏睡的老龙龟,郑重地点点头,嘱咐旡泽小心,便快马加鞭前往龙宫报信。

    可待她游回水晶殿时,门口的虾兵蟹将不仅对她所言充耳不闻,还将她重重围住,押往庞琼身前。

    庞琼一眼瞥见慕云手里捏着的珊瑚草,瞬间捂着腰间的血窟窿,挣扎着站起,手颤颤巍巍地指着慕云道:“你这个妖女!原来是你!是你害死了老龙王啊!”

    慕云不知所云的摇摇头,走上前问道:“您这是何意?我不明白!”

    庞琼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珊瑚草,问道:“还想狡辩!你说!这个怎么会在你手里!”

    “这珊瑚草,是旡泽相赠,用来救家父之命的。”慕云从容不迫地解释道。

    “什么珊瑚草!这是泽儿亲生父亲的龙角!”庞琼一把夺过慕云手里的“珊瑚草”,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出了声。

    据庞琼说,这双龙角是赫赫有名的应龙之角。

    千万年前,逐鹿之战之中,应龙杀蚩尤,斩夸父,只惜折损一角。飞龙失角,便不能飞回天庭,只好化身为螭,困于东海。

    彼时刚刚修炼成精的蓝鲲庞统,和龙龟旡夔与潜龙在渊的应龙,机缘巧合之下,结为异姓兄弟。三人盘踞东海,占度朔山为主,庞统和旡夔心照不宣地推举了应龙为东海龙王,三人同心协力,守护东海水族。

    后大禹治水,应龙不忍百姓受苦,出海相助,为与大禹一起平息水患,三人大战水怪元支祁,合力将其封印在东海海底的石碑之下。可惜,这次大战中,应龙再次受伤,又折损一角,不久便不愈而亡。

    应龙将旡焘这根独苗托孤给旡夔和庞琼兄弟俩,至于旡泽

    旡泽生母为大禹部落里的一介凡人,在生下旡泽时,便难产而亡,后大禹将遗腹子,归还东海龙族。

    从那时起,他们老哥俩便发誓一定要抚养这两个孩子长大成人,并秉承大哥的遗愿,守护东海水族。

    只是大哥已死,他们二人的战力加起来,也不敌应龙的万分之一,长此以往,度朔之主位恐落入他人之手。

    万般无奈下,屡有外族来犯时,旡夔只好将应龙的龙角带在头上,狐假虎威,出门应战。可巧这龙角似有神力,旡夔只要将它带上,便所向披靡。前来挑衅的外族妖物,皆被他降伏,不敢再犯。当然,这些归顺他的精怪中,也不乏被旡夔忠厚的德行所折服,自愿投诚的。

    可偏偏今夜旡夔出战前,却怎么也找不到藏于宝匣中的龙角。但刀鱼阵,悉数被祝千秋唤醒,万千水族的性命危在旦夕。他只好硬着头皮去劝阻。

    听到这里,慕云万分惶恐,此时她脱不了干系,旡泽偷龙角,是为了帮助她救父亲的命。然而正是因为她,才会叫旡夔陷入险境。若是旡伯伯因此命丧司幽,这个罪过,她属实担不起。

    这般想着,慕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恳切地道:

    “庞叔叔,您赶紧发兵去救旡伯伯吧!阿泽派我回来,就是要我来搬救兵的!”

    听到这句,庞琼的眼神有些呆滞,他缓缓叹口气道:

    “你们这些孩子,不知深浅哪!方才与我交手的祝国师,我观其功法,已达天仙之境,绝非人力可为,我们这些臭鱼烂虾,纵使跟他去拼命,也无异于螳臂当车哪!他捏死我们,不过如同掸掉衣服上的灰一样简单!我看哪!我们老哥俩的日子算是到头喽!”

    话音未落,水晶帘外踉踉跄跄闯进来一个人,直直地扑到在庞琼的脚下。

    慕云上前将他翻过身来,抱在怀里,端详着,满是血污的一张脸肿的脱了相,残破的衣衫隐隐透出累累血痕。

    “阿泽!你怎么回来了?”慕云惊呼道。

    旡泽嗫嚅半晌,终究是一字未出。他抬起胳膊,搭在额上,眼眶下深陷的双眸被手背遮掩,辨不出神情。只见他锁骨剧烈地起伏着,脖子上青筋暴起,泪水不争气地自指缝中溢出。

    “他们他们把父王带走了!我真没用!我是个废物!”

    旡泽张着嘴,无声地哭泣着,从慕云怀里滚落,翻了身匍匐在地上,狠命地捶打地面。

    见旡泽悲痛如斯,慕云顿时心疼无比,她抱着旡泽的脖子,轻抚着他的背道:“阿泽,不怕啊,你起来,这次,姐姐与你同去,我慕倾城,就是拼掉这条命,也要帮你把旡伯伯救出来!”

    见两个小孩站起身来,又要往洞外走,庞琼忙喝止道:“你们两个回来!你们现在这副样子,就算过去!也是送死!泽儿,听话,别哭了!来,扶我去寒冰洞!”

    旡泽这才将头抬起,一眼瞥见庞琼腹部那个触目惊心的血窟窿,扑至庞琼身前,道:“庞叔叔,你的伤很痛吧,我这就为您疗伤!”

    说话间,旡泽庞琼背在背上,急匆匆绕至殿后,将他轻轻地放在白玉床上。慕云也一路小跑跟过来,紧张的趴在洞口张望。

    旡泽翻身上了玉床,逼出一股真气在掌心里运转,一下子将两掌印在庞琼的背上。庞琼瞬时吐出一口淤血。他扯着嗓子,发出微弱的气声,对着慕云道:“丫头,你先回避一下,我有话要跟泽儿交待”

    慕云听罢,只好悻悻然躲回殿前。

    白玉床上蒸腾起的森森寒气,将叔侄二人萦绕于其中,旡泽闭着眼睛,微撅着嘴,专注地给庞琼输送着真气。

    庞琼苦笑一声,颤颤巍巍从怀里拿出那双龙角。而后,他默默调转身位,面对旡泽。旡泽察觉异样,轻启双眸。只见庞琼正施法将“珊瑚草”移至他的头顶。庞叔叔一边使出最后一口气,施法将龙角上的神力,贯入他的灵府。而后,又将掌心在他心口腾挪运转。

    他困惑地望着庞叔,直到被重重的一掌,击中左肋。

    旡泽尚来不及言语,便自白玉床上飞出。他只觉得一股气体自左肋喷薄而起,而后卡在了喉咙里,他试着吞了一口唾沫,却发觉嗓子眼儿被一种硬物铬的生疼。

    紧接着,他脏腑中一阵翻搅,便扶着石墙呕吐不止。

    只听“咣当”一声,一枚雪白剔透的玉环,坠落在地,不等他伸手去拿,那玉环便如碎裂的冰碴儿化成了一滩水迹。

    旡泽又觉额角一阵痛痒,便伸手摸了摸脑袋。没想到,自己的龙角竟从三寸长至一尺,他一脸茫然地看着庞琼。却见庞琼朝他释然一笑,一脸满足地闭上了眼睛,头重脚轻地跪倒在了玉床上。

    旡泽扑过去,蹲在玉床前,带着哭腔,道:“庞叔,您这是何意?”

    庞琼吃力地梗着脖子,断断续续地道:

    “天地至尊—东皇宇极,他向来视龙族,为三界六道的心头大患,你的生父,并不是夔兄,也不是我,而是应龙

    孩子,你生来便延续了应龙的天生神力,东皇早就察察觉了这一点,他为了限制你,以防你走入邪道,为祸人间,便在你体内,安下这枚魂箍。

    今日,为叔冒天下之大不韪,拼死替你解开这枚魂箍,希望你能够替我们哥仨,守住东海,守住度朔。”

    听到这里,旡泽满眼噙泪,不住地点头。

    见旡泽哭的伤心,庞琼气若游丝地安慰道:

    “孩子,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你不必伤怀,我同你父王,我们活了上千年,看着看着你和焘儿长大,也算是完成了使命!从今往后的路,泽儿要学会自己走!”

    说罢,便喷出一口鲜血,安祥地趴在旡泽的膝头一动不动。

    旡泽抱紧庞琼的脑袋,哭得呲牙咧嘴,上气不接下气。慕云这才闻声赶过来,亦将旡泽的脑袋搂在怀里,温柔地揉着他蓬松的发。

    为叔父庞琼守灵,旡泽彻夜未眠,他红着双眼,注视着入殓在水晶棺内的庞琼。倚着棺,跪倒在地,垂头沉默良久。他怔怔地抬头望向慕云,幽幽地道:

    “慕姐姐,直到如今,我才明白,我旡泽,并非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从前的旡泽天不怕,地不怕,四处惹是生非,是因为总有他们护着。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

    见旡泽将拳头捏的嘎嚓响。慕云踌躇良久,小心翼翼地对旡泽说了声“对不起!”并把庞琼生前所述的应龙的故事,以及错把“应龙之角”当了“珊瑚草”的来龙去脉给旡泽娓娓道来。

    旡泽听罢,摸着头上长长的龙角,若有所思地呆坐半晌。突然自掴一掌,道:“不赖你,是我该死!是我不该听信他哄骗!”

    当慕云问起,是谁哄骗他时,旡泽只说记不得了,只记得小时候他偷拿这双龙角,在东海岸上玩耍时,曾经遇到过一个和蔼可亲,眼冒蓝光,身穿银甲的叔叔。

    他一直盯着他手里的龙角不放。陪他玩耍一阵,末了,告诉他说,这玩意儿用来玩儿,太可惜。

    这是十分名贵的珊瑚草,千万年方结一枝,若是吃了,便有起死回生之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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