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宫闱肃穆宏伟,在那层叠有序的大理石台阶上,灯火阑珊处延伸出错落有致的屋檐,牌匾上高悬三个字,枢密院。

    看上去地方也没多大,走进去才知内有乾坤,所用物件摆设皆为上品,花鸟山水字画悬在两侧,随处可见的博古架上尽是珍品,猛一看还以为这里是书香名邸,起码也要抵上半个翰林。

    半点儿没有棠烨朝权力中心的影子,可是随便打听一个人都知道,枢密院掌控国家兵权,参与议政颁旨,权力实在宰相之上,名副其实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又或者说这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过是做做样子,枢密院若想换下皇帝也不是多难的事,但要背着骂名,何必呢。

    实权在握,谁还在乎那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

    掌灯的两个小太监,靠在紫檀木的圈椅边打瞌睡,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不远处的李公公骂人。

    “小崽子,别没眼力价的,饶了大人清梦,咱们都得去掖庭里刷马桶。我教你个法子,尽管把宫门一锁,凭他要死要活没咱们的事。”

    李公公还想多说几句,猛然瞧见地面上溜出束光,有人正不紧不慢地打开门,顿时把他吓个半死,连忙转身笑脸相迎,“哟,吵到胡掌事啦?小奴该死。”

    来人有八尺高,银发一丝不苟地收在纱帽中,伸手理了理碧绿衣领,浑浊眼睛下是张皮笑肉不笑的脸:“什么掌事,不要乱叫。”

    李公公笑得越发服帖,“不是您还能是谁呐?咱们都知道主使还在掖庭时就多亏了您老照应,如今直上银河去,非您莫属啊。”

    舒服的话听起来就是受用,胡公公的脸上也舒展开来,语气随即和善几分,“快别在这里打嘴炮,主使说啦,他要去庆华宫里瞧瞧。”

    “哟,现在?怪晚的。”

    “咱们这位爷和之前的不一样,年轻气盛,心思还深,你只管照做就行,别怨我没提醒你……”压低了声音:“话多可活不长。”

    “公公教训的是,咱们这位祖宗确实年轻,纵观棠烨朝开国以来,还没见过这么小的枢密院主使嘞。”

    胡掌事半闭上眼睛不吭声,以身作则何为话不可多说。

    那边消息已经放出去,只剩几盏残火的庆华宫立刻灯火通明,看守的几个小太监匆忙整理清扫,没多大会儿,罩着轻纱的步辇就前拥后簇地飘然而至。

    庆华宫内,霞影殿外,众人缓缓地进门。

    春日微寒,清冷的夜,银制盘牡丹花皮靴踩在刚擦拭干净的地面,咯噔作响,由于脚步轻盈,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没有丝毫突兀,反而犹如编钟般悦耳,显得静谧又迷人。

    兰花香气冷冷地飘散,贴着一身紫袍玉带蜿蜒流转,头发只轻轻挽了散髻,翠玉簪在乌发中泛起幽光,青丝垂落在如白瓷般脸颊,清俊眉宇下是双揽尽芳华的金丝瑞凤眼。

    谁不知道新晋枢密院主使长了张祸国殃民的脸,性情诡谲难测却又看上去总是温文尔雅,那是少年书生的模样,阳春白雪之下捧一抹纸墨清香,却坐上了白骨堆成的位置。

    此时他正一下一下地走着,漫不经心中也透出无与伦比的震慑力,连鸟雀都不敢吱声。

    正对面的殿前台阶下趴着位红服老者,白发凌乱不堪,衣服陈旧破烂,身体佝偻成半个圆圈,看上去像只半死不活的虾。

    老者好似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哆哆嗦嗦地挺直身子,布满皱纹的脸上只有那对眼睛还是活的,猛地聚集起一阵暴怒。

    他愤怒地向前爬几步,低沉声音从喉咙里发出,“段殊竹,段殊竹……你这个余孽,我当年早就该杀了你……留下这个祸根!”

    话音未落,就有小太监冲上来要掌嘴,却被一只线条优美的手拦住,只是轻轻地挥了挥,便让所有人安静地退下。

    身如鹤立的男子站在殿前,面露怜悯之色,淡淡地说着:“李公公,怎么这么大火气?肯定是这帮仆人怠慢,你只管告诉我,还能让您受委屈?”

    对面人冷笑,“你倒好心,假惺惺将我困在这座坟墓,还美其名曰为了颐养天年,你当我不知道,你……杀了多少李家的人!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你,当年可是我将你带出掖庭,教你做人办事,也是我把你送到太子身边,要不是我,你能有今日的光景吗,为什么……为什么如此对待我!”

    歇斯底里的狂暴并没有让眼前人展露丝毫愠怒之色,段殊竹依旧轻牵唇角,闲适地踱着步子,殿里的窗户打开半边,他注意到庭院里的桃花要开了。

    “这庆丰宫里的桃花就是好。”年轻的主使突然就对外面的几棵桃树产生兴趣,低低垂眸,余光扫过那具风烛残年的躯体,问:“李公公送我个大礼吧,这些桃树明儿就让人挖走啦。”

    “段殊竹……”趴在地上的人狂笑不止,自嘲亦或是愤怒都显得无足轻重,他就是喊死在这座宫殿里,也没人赶上前吱一声。

    曾经将天下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李文慕,杀死一等大员如碾死只蚂蚁般轻松的前枢密院主使,如今落魄到摇尾乞怜都没人搭理。

    他每一步都机关算尽,此生从未做过任何不稳妥之事,唯独看走眼这个姓段的少年。

    他是被他的文雅俊逸迷了心!

    素来枢密院中都是些从小家穷被膻割的阉人,指望着能到皇宫里赚银子养家,老远就能闻到那股快腐了的气息。

    李文慕不喜欢,他祖上也是沾过书的人,因此在看到段殊竹时才会惊为天人!

    少年的双眸如海上明月,浑身散发着竹影清风般书香,纵使在乌压压的奴婢中也是鹤立鸡群。人也机灵,说话办事滴水不漏,服服帖帖的惯会讨人喜欢,又不是那种死命的巴结。

    他是喜欢他的啊,尽管知道对方出身不简单,由于抄家才来到掖庭,仍然勾手拦到身边,手把手地教如何为人处世,要在这见不得光的宫里呼风唤雨,简直就如亲生儿子。

    谁能预料太子刚一登基,他就被从主使位置上拉下来,扔到这个冷宫里备受折磨,而这一切都是眼前视若亲生孩子的所做所为。

    此时就连院子里唯一可以用来瞧着养性的桃花树都要挖走,他自认为已经够心狠手辣,却抵不过眼前人的万分之一。

    短短几个月就以雷霆手段肃清了李家所有党羽,斩立决一个不留,谁能想到搅弄风云的天下第一权臣,居然长了张皎如明月的脸。

    可是李文慕不明白为什么他不杀他,莫非自己被憎恨到给个痛快都不行!

    “你,你为何不杀了我!”

    “李公公,我这个人你还不了解吗?”段殊竹仍旧站在窗前,秀挺的背影被烛火拉得修长,幽幽地:“我最讨厌打打杀杀。”

    这话说的李文慕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杀人我吧……杀了我!”他又开始咆哮,尖厉声划破夜空,院子里的小太监站不住了,被胡公公嫌弃地撇了一眼。

    小娃就是沉不住气,主使没发话,就是喊塌了这霞影殿也不能进去。

    段殊竹好像没听到般,冷冷地负手离开。

    临出门前还不忘交代那两棵桃树要移到枢密院,现在就动手。

    年轻的主使三更半夜来访,真就只为了那几棵含苞欲放的桃树。

    步辇缓缓地在甬道里行走,未来的胡掌事瞧见对方心情似乎很好,勾头笑道:“大人喜欢桃树,明儿我再让人移几棵来,咱们枢密院里是太单调了些,花朝节快到了,多点花儿也好看不是。”

    这些人都是看脸色讨生活的主,最会猜度心性,看主使只是抿嘴笑,又摸着对方的心思说:“以前的枢密院啊,死气沉沉和个刑场似地,都是您来后才有了新鲜气。瞧那些摆件哦,真是高雅出尘,小奴都不敢想大人多有学问,这回又种了桃树,我等都跟着沾光。”

    兴许是看到那两棵桃树心情好,段殊竹难得也搭了话,“花朝节的桃花最红,花瓣摘下来磨粉,涂上便可肤若凝脂。”

    “哦。”胡太监愣了愣,没想到主使还对这些女人东西感兴趣,怪不得细皮嫩肉的,舔着脸说:“哎呦,这青春永驻的方子,老奴还要向您讨呢?”

    段殊竹猛地笑出声,语气却依旧冷冷地:“胡公公,听说你最近娶了第四房妾,青春的方子还用问我要吗!”

    胡太监立刻脸上挂不住,也不知哪个多嘴的把话传到主使耳朵里,只得陪笑:“老奴……呵呵呵!”

    段殊竹抬了抬眼皮,月光下的眸子满是清辉,泼墨般的夜里,瞳仁如明珠般潋滟,挑眼看了看旁边人,不经意又寒光凌冽,如神明般让人敬畏。

    将来的胡掌事身后腾地泌出一身冷汗。

    谁不知道这位可是动动指头,就能灭朝廷大员满门的人,甚至怀疑自己还能不能活着走完这条甬道。

    “依我说咱们这样的人,就不要白白糟蹋好人家女儿。”段殊竹闭上眼睛,语气随意,“你也年纪不小,平时留心保养是正事,何必费这个心思。”

    胡太监老脸通红,不敢吱声,压下本打算给主使身边放几个美艳舞姬的想法,只能点头说是。

    “宦官娶亲纳妾是可以,但也要合规矩,朝廷的官员如今只是一妻两妾,更有大批人连妾都没纳,咱们却五六个的放屋里头,不好吧。”

    “大人说的是,小奴立刻就散了她们去。”

    “那倒不必,你都娶了回去,即便让她们现在回家也都没脸再嫁,今后留心吧。”

    “是……是,老奴再不敢啦。”

    胡太监垂眸低首,一路掏心掏肺地认错,心想这位杀人不眨眼的祖宗,怎么还怜香惜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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