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段殊竹回到枢密院的小屋休息。
平日里公务繁忙,空时还要侍奉在皇帝周围,五更准时上朝,熄灯却是没点,他累了就在这间值夜屋里凑合。
外面的主使府邸形同虚设,几个月都不见得能回去一趟,如今是孤家寡人,左右也没有亲人在身边,无非是摆着好看吧。
五年了,自段家被莫名其妙地抄家后,他就被塞进掖庭。昔日的贵公子一夜便下地狱,整日衣不果腹,白净双手干着世上最脏的活,耳边的污言碎语就没停过,终于明白什么叫做万人唾弃。
他气质出尘,容貌俊美,纵使粗布麻衣难掩绝色,但没了权力的庇护,这些只会让人更难堪,多脏的事都能寻到自己头上。
还好都过去了,他到底不是徒有其表,美貌这个优势要是会用,真可以一步登天。
段殊竹脱下紫袍,小太监早就熏好床,剪了灯,屋内的月光倾斜而下,让他想起多年前夜晚,黄莺般的稚嫩之声还飘在耳际。
“是呀,咱们名字真挺配。”
不自觉唇角勾笑,花朝节近在眼前,如今大局已稳,该是瞧瞧小丫头的时候啦。
今年的花朝节恰巧与道教仙君太上老君的诞辰同一日,新皇登基,宫中免不了要请各地享有盛誉的道长来论道,何况陛下的身体太弱,与番子对阵时受的伤还未好,更需要向神仙求福。
流云观的玄静子仙姑名声远扬,借着把冷瑶带过来不算难事。也不知道她长高些没有,那会儿还不到自己的胳膊肘,小猫儿般天天围着前后左右转悠,一声声喊着段哥哥,听得心尖发软。
他喜欢看她一脸懵懂眨着眼睛的模样,自己说什么胡话人家都信,单纯得像天山顶的白雪皑皑,纯净眸子里是春日积雪融化的冰泉,不带半点俗世杂尘。
他教她读的书全是自己喜欢,实在算不得个好先生,满口的莫使金樽空对月,人生得意须尽欢!1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2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3
小姑娘不懂,偶尔蹦出来这些俗家句子,常弄得在玄静子仙姑那里挨罚抄经。
想到这里翻个身,伸手放在头下,触到了搁在枕头边老子的《道德经》。
他是太想她了,在幽暗无光的日子里尤其想,掖庭的日子可真脏啊,但总是脑海里浮现出她的影子,就觉得世上还有些盼头,他读着她读过的经书,恨不得下一秒就能看见。
自己的亲妹妹,说起来现在都不敢置信,段家和冷家的事还要查,这也是为何还留着李文慕的原因。
李公公这人对自己倒也不坏,将他的过去抹干净,甚至还法办了那个当初挑唆着灭段家的二等宦官。不过天下哪有白掉的午餐,这些年为了往上爬,他也替他做了不少黑心事。
人常说世道难测,人心难安。
他早就已经习惯。
只是在风光无限之日,幽静无人的夜里,想到过去又没来由地生出点不舒服。
段殊竹拿不准这是什么感觉,后悔!当然不,他若不往上走,段家的冤永远见不得天日,自己也要烂死在掖庭。谁不想清风明月一辈子,何况段家也是簪缨贵族,世代书香,但棠烨朝是什么人的天下!
枢密院,宦官专权,哪有读书人的地方。
不是他变了,是这世道变了,气宇轩昂的辉煌早就是竹简上死一般的文字,没人记得。
现在的人啊,只爱滔天的权利。
他闭上眼,锦被里很香,是最喜欢的兰花味,忽地又想着明早能看到那两颗桃花树,心情兀自愉悦起来。
春暖花开,小丫头的脸上又该生癣了吧。
隔着千山万水的流云观,这几日冷瑶还真是被身上的春癣给痒醒,连午觉都睡不安稳,两只手又挠又抓,细嫩皮肤被挠住片片红晕,偏她还生得白,那些抓伤好似血痕,瞧见叫人心疼。
“哎呦……”宝甃喊叫着从屋外跑进来,伸手就拽住冷瑶的手腕,“别使劲啊,留了疤可怎么办!你等着,我看有几朵桃花开了,一会儿就给你磨成粉。”
冷瑶哭笑不得,说起来真奇怪,以往段哥哥在的时候,那些桃花粉一抹就有效,可自从他不见了后,连这养颜粉都好像丢了魂,擦再多也无用。
“算了,要是晚上还不好就去瞧大夫吧。”
“唉,其实咱们道观里也制药,偏就没有你能用的。”
宝甃已经拿起藤编花篮,看那样子是要去剪桃花,正翻柜寻剪子,一边儿还说呢,“也不知道那位段大公子往里面放了什么灵丹妙药,咱们这桃花养颜粉就是没人家的好,味道好像也不一样,不是那么浓郁。”
话说出来才发现唐突,赶紧尴尬地笑笑,不顾冷瑶反对,径直到院子里去了。
只剩她一个人瞧着捶金银镜上的花鸟纹发呆。
想起那夜自己第一次涂桃花粉,脸上白得毫无血色,瞧着怪吓人的!她赶紧上床歇息,没躺稳就听到院子里有动静,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真是天下最磨人的妖精,好好的非要大半夜来翻墙,连第二日都等不到。
彼时也只有十来岁的段殊竹,举着油灯绕过她的脸,神色认真得能气死教书先生,“可觉得好些?”心急地问:“说不定一会儿就下去啦。”
冷瑶咯咯笑,在烛火里花儿般的娇媚,打趣道:“段哥哥你家是开医馆的吗?再说又不是神仙给的灵丹,哪有才沾上就好的。倒是你大半夜翻墙也不怕摔着自个儿,要是万一让人瞧见更不得了啦。”
“怕什么,我能来自然不会让人看见,再说宝甃还在屋子里闹不出事,等过几年你及笄,我也就不来了。”扭过头又贴心地问:“明天要和花家去狩猎,你想吃点什么,回去我吩咐玉染早些准备!”
“不用,这里的饭就挺好。”听到狩猎她也来了兴致,凑到跟前问:“段哥哥,狩猎一定很好玩吧?林子里的小动物是不是特别难抓?不过你……肯定很厉害,想必它们也跑不掉。”
段殊竹摇头笑得欢,就知道她不是好奇狩猎,一定有别的心思。小丫头见不得杀生,平时屋里的蚂蚁都是先把帕子放地上,等蚂蚁爬上去后轻轻地搁到外面。
“你放心,真要逮住我也养起来,再放回去如何?”
他温柔里又带点调笑,冷瑶吐吐舌头,用被子蒙住头。
段殊竹离开的时候,冷瑶还听到宝甃在院子里低声开他玩笑,“段公子这一天跑三趟多累啊,不如也出家修行算啦!”
“好啊。”人家答得也干脆,“可惜咱们流云观里没有乾道4,只有坤道,要换成别的地方我可不愿意去,天下只有这里,哪怕死了魂也要来呢5。”
她一直都记得这句玩笑话,懒懒地站起身,瞧见半开的窗户下落了几片花瓣,细细的微雨飘洒,顺着泥泞望出去,小菜园里也被粉粉嫩嫩地点缀,真是春如旧,人已去。
叹口气,又是个说话不作数的家伙,这些年来连魂的影子都没看到!难道是怕吓着自己,真是个傻子!他就算化成灰,腐了身子,她也不会怕的。
才吃过中饭,正是午觉时光,眼见着空中的雨丝如愁,冷瑶趴在窗棱上喊:“宝甃姐姐快回来吧,小心雨。”
话音未落就听到院子外的宝甃在说话,好像不是对着自己,声音怪大的,语气里都是喜气洋洋,“哟,真是稀客啊,萧娘子好久不见。”
萧银屏笑吟吟地带着两个贴身丫鬟走过来,抬眼扫了下桃花树,目光顺势落到眼前人手中的花篮和剪子上,蹙蹙好看的眉头,问:“怎么啦,妙语的春藓又犯了?”
“可不是,年年都少不了。”雨愈发大些,宝甃用手遮住头,笑道:“萧娘子今儿没带伞,快到屋里坐。”
萧银屏是金陵首富萧公的女儿,她家世代皇商,专负责供应宫里的云锦,早些年与常驻边境的安东都护花家定了亲,配给二公子花子燕。
而花子燕年少时在金陵居住,是与段殊竹同上一个私学长起来的玩伴,年纪相仿的几个人三番四次也就混熟。
段家被抄后,花子燕回到边境,还是萧银屏没事常来看冷瑶,每次都不空手来,这回身后的丫头又是一人提着百花糕,一人端着银耳羹。
冷瑶走出门去迎,“萧妹妹好久没来啦?”
“唉,别提啦,我们家老爷子说什么年纪大了不好乱跑,整天和看贼似地烦死啦。”银屏是个爽利性格,出身富贵又是独女,难免娇纵些,挥手让两个丫头与宝甃去侧屋,坐下来拉起冷瑶的手说:“我今天来,可是给你带好东西!”
她的东西自然都是好的,冷瑶忙说多谢,怕这位千金小姐又给自己拿来一堆金银首饰,笑道:“我在这里是清修,有吃的已经很好啦,别的也用不上,你给我也是糟蹋。”
银屏咯咯笑出声,对方还是老样子,谨小慎微的也不知怕什么,“放心,不是那些俗物,是你最需要的东西,来看……”说着从袖口小心翼翼地掏出个青白瓷粉盒,打开竟是一股浓郁的桃花味。
冷瑶忽地觉得似曾相识。
“养颜桃花粉,就说是不是你想要的!我这里有现成的,还至于让宝甃在外边摘啊。”
原来还是桃花粉,冷瑶用手扶住头,无奈地:“不瞒妹妹说,我如今使这个一点儿用不管。”
银屏却不以为然,脸上露出一抹得意神色,凑近讳莫如深地说:“别人的我不管,我这个绝对好!可是花大哥从长安托人专门带来的呢,千叮咛万嘱咐要交给你。你看……”脸一红,小嘴撅起来,“人家多惦记你。”
萧银屏脸上藏不住事,这是活脱脱在吃醋捻酸啊,冷瑶掩面止不住地笑。
花子燕与父亲常年驻守边关,前些年番子攻入长安后就被调回来,如今刚任命神武大将军,统管神策军与羽林,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可谓风光无限。
冷瑶当然知道银屏心思,未来夫君太出类拔萃,她家虽然好,到底只是个皇商出身,棠烨朝开国时商人地位极低,哪怕皇商也不例外,当年就属于高攀,何况现在。
女儿家情动,难免多心。
“银屏妹妹,”冷瑶笑嘻嘻地故意问:“这大婚之日该定了吧?到时别忘记请我啊,就算不合规矩也要去瞧瞧。”
银屏脸一红,“八字没一撇的事呢。”
“亲都定了,还没一撇啊!不过现在花大哥公务缠身还远在长安,你要是也能过去就好啦,以解他万种相思。”
“你又学坏,都是那些文人的诗词曲赋看多了。”话虽这样说,脸上却喜滋滋地春色撩人。
“对啦,”突然像小孩般兴奋,“花家昨日来人说花朝节将近,问我能不能去长安住几日,妙语你和我一起吧!”
“我?我去干什么!再说也走不了。”
银屏的眼睛咕噜噜地转,“听父亲说老君诞辰,宫中放出消息要大办,玄静子仙姑一定会去,我现在就去求她老人家,让把你带上不就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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