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还捏在他指尖,一下下揉着小而纤细的指节,段殊竹抿嘴一笑,“多大的官算大?”
“嗯……枢密院里的官都大吧。”
“官再大也要听命于朝廷,我确实是在做官,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当再大的官也就是当差,没什么不同,哥哥起先也是在掖庭为奴,后面才来到枢密院。”
他顿顿,手上的动作也缓一些,不紧不慢地接着说:“何况我们这种人也见不得光,旁人面子上敬畏,私底下还不知如何污言秽语。”
冷瑶听他的语气低沉,心里不是滋味。
她才慢慢恢复理智,寻思这里是枢密院,刚才那位大太监称呼段殊竹为主使,还有眼前人的一身牡丹如意花纹绣金紫袍,白玉子午簪挽住青丝如瀑。
棠烨朝只有一等大员才配穿紫色,腰间还挂着与身份相当的精巧金鱼袋。原来众人口中不择手段,白骨为座的枢密院主使居然是自己的段哥哥,那个温雅若皎月般少年,不由得倒吸口冷气。
小小的举动没有逃过对方眼睛,他的心被刺痛一下,语气倒是没有变,还是温柔如水与儿时并无区别,“手还疼吗?晚上天寒,我让人拿袖炉来。”
“不啦,哪有春天还用袖炉的人啊。”小丫头不好意思,她又不是千金小姐,传出去多不好听,“我的手不疼啦,真得没事。”
还是那样谨小慎微地怕惹事,偏是这样的心性让他疼惜,段殊竹站起身,唤人熏手炉。
李琅钰恰巧端着朱红描金托盘进来,上面堆叠着梨花海棠雪融糕,茉莉奶粥,还加了碟水果干仁,附身道:“姑娘累啦,刚才那一路颠簸,赶紧尝几块点心压惊。”
真是会说话得很,她坐着轿子哪里会累,吓得发慌倒是真的。
冷瑶赶紧说谢谢大人。
李琅钰差点给跪下,余光瞅着自家主使,直喊叫使不得。
段殊竹把冷瑶扶起,用平时不冷不热的口吻说:“她年纪小,叫一声大人也合情合理,将来在宫里还要你留心。”
这是要把小丫头交给自己护着,毕竟身为主使公务繁忙,不能一天到晚都在。李琅钰心里美滋滋,笑得脸都红了,“大人放心,小娘子有事尽管吩咐,叫我琅钰就行。”
冷瑶吐吐舌头,看对方那一把年纪能做自己亲爹,客气道:“那我还是称呼李公公吧。”
“什么都行,只要小娘子顺口。”
冷瑶刚才被吓得半死,后面又哭又笑,精力耗尽,确实饿得前心贴后背,李琅钰很有眼色地留下衣裙,悄悄退出去。
段殊竹并没有吃夜宵的打算,瞧小丫头尝了口花糕和茉莉奶粥,那兴奋眼神像吃着天上的蟠桃果般,笑着把帕子递过来给她擦嘴,问:“好吃?”
“真美味啊,我都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
“那是你饿啦,”他玩笑道:“花家天天不给饱饭?”
冷瑶这才想起花子燕,连忙说我就这样出来,一会儿花大哥回去要担心。忽地又觉得哪里不对,那盒银屏带来的桃花养颜粉,还有花子燕在西坊问自己的话,才反应过来。
“段哥哥,是你把我弄来长安的吧。”
总算还不笨,段殊竹笑着点了头。
“我不能直接让你来,毕竟人多嘴杂,宫里头的事都麻烦,当差也如刀尖行走,都是表面风光。咱们过去的关系不能说,等时机成熟自然不能让你受委屈。”
冷瑶知道他的意思,能坐到这个位置不容易,只怕盯着的人不少,信誓旦旦地接话:“段哥哥你放心,等出了这个门我就叫你主使大人,就算有人刀架在我脖子上问,也不乱讲。”
一副急于表忠心的模样惹得对方想笑,他看惯了恨不得给自己掏心窝子孝顺的人,那种舔狗嘴脸说不出得恶心,但自己的妹妹就不同,他牵起唇角,像窗外的朗月清风。
“你可以叫我哥哥,今晚既然进到枢密院,明日外面的人就会知道,只是别的事少提。”
冷瑶哦了声,果然是在风口浪尖啊,哪怕权力之端的枢密院也是被人监察着!禁不住又觉得他不容易,肯定受过不少委屈,堂堂贵公子变成阶下囚又熬到万人之上,道路有多艰险已经不是个小丫头能想得来。
再说她也不想提起难言之事让对方不舒服,瞧夜已深,故意换个话题,“哥哥,这么晚啦,我什么时候回花府?”
问得段殊竹还有点吃惊,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想过她还要回去,侧过头问:“你还想回去,不愿意和自己的亲人待在一起吗?”
冷瑶也呆了下,就算不回花家,她可是个修行之人,瞬间反应不过来,“哥哥的意思是?”
“当然是留下,你真要永远在道观一辈子?以前是在流云观避世,如今不同往日,想到哪里都可以。”
轻描淡写几句话,已经显出绝对权势,那分明是说天下早就易主,没有任何事需要顾忌。
哪怕是私逃的罪臣之女也无妨。
冷瑶想和段殊竹形影不离,可她的思维还停在小时候,以为自己仍在道观修行,段哥哥能来看一眼就很知足。
要说留下来,又不能表明是兄妹,自己一身道袍怎么个留法啊!
段殊竹看出她的犹豫,拿勺子搅了搅粥说:“我在外面有宅子,以前不太回去,要是瑶瑶住进来了,能添点人气,我总算有个家。”
高不可攀的主使用低低的语气说话,几句就让人心酸,他和她一样满族皆灭,即便权势滔天也还是孤家寡人。如今做了宦官,明摆着将来……冷瑶更觉心如刀绞,小丫头哪里受得住。
“我留下,就住在外面陪着你。”
她还像小时候似地见不得对方半点儿愁苦,侧过身子拽住他的手,一本正紧地:“我就是哥哥唯一的亲人,你去哪我去哪,别的都不重要。”
段殊竹迎着她灼灼的目光问:“对瑶瑶来说,兄长真有这么重要吗?”
“当然。”回得毫不犹豫,“你我是血缘至亲,虽然其中波折挺多,也没从出生就在一起,但亲人肯定是人世间最重要的啊。”
段殊竹满意地笑笑,好话他听的多了,却没有这句让心里舒服,小丫头还和儿时一样,满眼只有自己的好。
“只是我每日都要早起念经,还有……”忽地松开手,开始发愁,“不知道如何给玄静子仙姑说呢!”
她胆子小,最怕师父责罚,能说出这种话已经是大逆不道,急得脸颊红扑扑,像犯了清规戒律般慌乱。
“玄静子仙姑那里我去办,你只管放心,也不是一定要过俗家生活,宅子里没别人,想怎么样随心就好。”
他端起茶抿了口,没打算告诉小丫头宰相那边的事,免得她无辜担心。
现在放在枢密院里安稳得很,就算外边说他养人也没所谓,何况冷瑶喜欢段哥哥和哥哥混着叫,至多别人以为他认了干妹妹,看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碰。
自己的人,到底还是搁在身边放心。
冷瑶这下如释重负,人精神愉悦就容易胃口大开,吃完花糕又接着嚼果仁,身子飘飘然和做梦似地。
段殊竹只怕她噎住,半夜闹肚子。
兄妹和美,外面的小太监虽然不明就里,也能嗅出主使老人家今天心情好,过会儿能找地眯一觉。
打个哈欠,眼里生出水雾。
迷迷糊糊中却瞧见远处走来几个穿红衣的宦官,为首的正是胡掌事,两个小太监打个激灵,快走几步迎出去。
胡肆巍在门口停住,听见里面的说笑声,低头问:“有人?”
小太监立刻说了一遍。
胡掌事点了下头,心里也知道轻重,让其余几个人在外边等候,先整理衣装才敢轻声喊道:“主使,宫里出了点事,子华殿那里让您去瞧瞧呢?”
段殊竹正在心情好的时候,听见脸色一沉,问:“什么?”
“哦,就是陛下在子华殿不舒服,已经派了御医,薛昭仪想让主使也去一下。”
皇帝的身体出了问题,这可是大事,冷瑶听得清楚,紧张地瞧着对方,段殊竹却一脸恬淡,“知道。”
他看样子并不急着走,尽管让胡肆巍在外边侯着,反过来先照顾小丫头,慢条斯理地:“我今晚不见得能回来,你就在里面的床上睡吧,李琅钰可能也得去,我让小玖在外面侯着,有事就叫他。”
还让人在外边守卫,冷瑶有点吃不消,对方就像会读心术地接着说:“太监本来晚上也要当值,你真怕麻烦就早点乖乖睡,没准他也能找地歇。”
冷瑶记住这句话,听话地坐到床上看他往外走,紫色绣花长袍摇曳在烛火里,忽然心里就舍不得,没准这是个梦,他走了便醒,想着眼尾竟开始泛红。
段殊竹已经走到门口,开门的瞬间又停住,转身再次走回卧房,伸出手,摸摸她头顶的乌发,“晚上办不完事就白天,我一定能回来。”
兴许是手感不错,揉了好一会儿。
他原来知道自己怕啊!
冷瑶忍不住落下泪,被他的指尖一滴滴抹去,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瑶瑶,还真是长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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