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长安大街宵禁,冷瑶只能听见小昆虫不停地啾唧声,一下一下扯着她的心。
小丫头咬得嘴唇发白,没心思回应轿外的劝慰,心里反复琢磨如何惹到枢密院,难道玄静子仙姑出事,或者自己的身世,要么就是抓错人!
不知道子燕大哥何时归家,要是自己有去无回,宝甃大概会伤心吧,能不能留封书信让师姐妹们莫要难过。
不一会儿,小丫头吓得连遗言都快想好。
她神情恍惚,也不知道轿子抬到何处,大概半个时辰后,只觉轿身轻轻一停,李琅钰的声音又响在耳畔:“妙语仙姑,还请屈尊下轿。”
一字一句极为客气,兴许她马上就要被处决,别人也不必恶语相向吧。
冷瑶叹口气,可能是由于害怕过头,现在倒还冷静几分,手颤巍巍地扶着轿沿下来,迎面瞧见个狐狸模样的中年太监,舒展的笑容在夜色里怎么看都渗人。
她打了个激灵,声若蚊蝇地问:“这位公公是要我去哪里?”
李琅钰弯下腰,语气姿态服帖得很,“仙姑不要担心,我们家主使想见见您,就在前面的小院里,还请仙姑移步。”
主使!枢密院主使!
她这辈子做梦也没想过能见着这么大的官,连说句好的力气都没,只能拖着身子半死不活地跟上。
一条□□通向金钉朱户的屋门,外面种着些许花草,院子里最引人注目的是两棵桃树,冷瑶余光瞧见,古朴雅致,顿时有种回到流云观的感觉。
她被带到最里面,穿过摆放博古架与紫檀书桌的前屋,鼻尖萦绕着兰花香气,很好闻,不是纯花香,应该添加过麝香或者龙涎香,她是个小狗鼻子,以前段殊竹就说过。
这会儿又想起他,心里生出一丝凄凉,若是今晚交代到枢密院,纵使对方还活着也见不到,又或者他已经不在人世,那也许底下可以团聚。
小丫头稀里糊涂地跪在紫纱帐下,垂眸低首,怯生生地不敢往四周看,随着李琅钰关门的声音传来,她的身子愈发强烈地颤抖。
恍惚中听见门再次被推开,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腾地又没了动静。
段殊竹此时就站在不远处,瞧着冷瑶纤细的后腰,蹙了蹙眉头。李琅钰这帮人心思活,直接把小丫头带到卧房来,恐怕是以为自己铁树开花要尝鲜。
眼前人楚楚可怜地跪着,身子一个劲抖得厉害,他便知道她怕得很,本来心里并没有做好相认的准备,这会儿也顾不得许多。
轻步缓走,绕到冷瑶前面,伸手拨了拨绣青莲金丝紫纱帐。小姑娘低着头,只能瞧见对方的衣角,牡丹花纹绽放在细纱紫袍之上,挑眼能看到一条白玉带紧贴着细腰秀挺。
除了段哥哥之外,她真没见过身姿如此好看之人。
转瞬又想起银屏说宦官也会养女子,这里可是卧房,莫非此人企图不轨,可对方身边美女如云,难道有怪癖,偏偏喜欢年轻的道姑。
以前棠烨朝也有过,许多貌美道姑都被迫还俗,人心险恶,果真如此和要了她的命差不多。
冷瑶三魂丢了七魄,哆哆嗦嗦地:“贫道乃出家之人,不问世事。那个……主使,人要清心寡欲方可延年益寿,大人的身体好才是造福百姓之事!您看今夜朗月清风,最适合念经修心,要不……贫道给你念经听啊?”
她完全是胡说八道,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段殊竹愣了愣,忽地猜出小丫头在害怕何事,真是人小鬼大,忍不住轻声低笑,“这位仙姑,你担心的那种有违人伦之事,非但我不会做,只要有我在位的一日,天下也不能有。”
他的声音清浅又掷地有声地落下,如一片花瓣飘在柔情荡漾的水面,却在冷瑶的心里激起惊涛骇浪。
如此亲昵又熟悉,那是万千遍在心里响起过的声音,多少次午夜梦回,碾碎思念的销魂夺魄,怎么可能?她肯定是由于恐惧而产生的幻觉,一定是太想,才会在生死关头又听见他的声音。
冷瑶仍旧呆在原地,不敢移动分毫,生怕稍微一点风吹草动就再也听不到。
段殊竹瞧着就心疼,这些年自己不在身边,难道都是这么谨小慎微地过活,道观里的仙姑们虽然和善,可到底冷瑶还小,他总觉得她日子清苦。
年轻的主使蹲下来,由于身材修长还是比小丫头高出不少,伸手放到对方肩头,怕吓着她,压低喉咙道:“一别五年,连妹妹也不记得我了?”
那只莹润洁白的手带着无边无际的兰花香,冷瑶如若身在梦境,千载难逢的机会,即便是梦也要瞧一瞧。
她抬起头,正迎上一双金丝瑞凤眼潋滟,无法控制地叫了声:“段哥哥!”
段殊竹垂眸浅笑,“我等了好久啦,这声段哥哥。”
离得如此近,冷瑶顿了一下,忽地整个扎进他怀里,哭着说就算是梦也好,你别走,我很怕!
段殊竹揉着小丫头的乌发,轻声软语地劝,人家还是不放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腰带。
“现在松开你就不见啦!瑶瑶有好多话想说,我常……不,每天都想你,还有好好地念经,认真读诗词,每年都制桃花养颜粉,但是没有你的好……”
她断断续续地说,哭得梨花带雨,白净脸颊上沾满泪珠,漂亮的眼尾通红,贴在身上像只受了委屈又无家可归的小猫儿。
虽然长这么高,但还是小孩子模样。
段殊竹连忙说:“好好,你乖我都知道。”
笑着搂得更紧。
嘤嘤的哭声传到窗外,李琅钰与值夜的小太监对个眼,没想到主使这么大兴头啊,平时还和个冰块似地一脸断情绝爱。
不大会儿又听见里面在叫他,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去,要是跃入眼帘的是一副香艳场景,李公公可一点儿不意外,偏偏是瞧见那位小娘子坐在紫檀围子美人榻上,自家祖宗半蹲着被小丫头拉住,脸上是对神明一般的敬畏,透出满眼宠爱。
眼前的活祖宗简直像换个人,比前几年宫里来杂耍的那些猴儿还听话!
李公公的脸上和见了鬼差不多。
只听段殊竹说:“弄点吃的来。”那眸子里的喜悦还未褪去,连声音也沁出几分温柔,李琅钰跟着沾了光。
“是,不知道姑娘想吃点什么?长安糕点,金陵饭菜都使得,老奴一会儿就能端来。”
“瑶瑶想吃花糕吗?”段殊竹顺着问:“今天宫里的梨花海棠雪融糕不错。”
冷瑶其实还很懵圈,但看到李琅钰那张笑得快裂开的脸,觉得自己八成梦里不会出现这种老太监吧,缓缓回过神。
她张口想说话,可被吓得没力气,只好点头。
李琅钰屁颠颠就往外走,他是什么八面玲珑之人,除了花糕当然还有好饭茗茶,更要替小娘子准备一身新衣裳,如今还穿着道袍不合适。
等李公公走出去好远,冷瑶拽着段殊竹袖口的手才动了动,刚才死命搂住人家,只好让对方抱着坐到榻上,她毕竟大了,脸一红便彻底放开。
指尖发酸,用劲太狠,又被段殊竹一臂给拉回去,顺势捂在手心,轻轻地顺着指关节一下下揉着。
“疼了吧?谁叫你那么使力气,我又跑不掉。”
他在掖庭许多年也学会如何伺候人,几下按得冷瑶舒服,小丫头才分出心来仔细瞧,模样还是没变,但身材更加挺拔,仿如山上之松。
瑞凤眼低垂的时候,眼尾就飞入两鬓,底下是悬胆之鼻,露出红若血的薄唇,整体看上去略显凌厉,但只要抬起头,那双星河潋滟的眸子里就又是万种情丝。
夜色里冷若冰霜得好看,又好像被月光浸润了些,整个身子显得异常温柔。
她看得出了神,再次怀疑自己在做梦。
段殊竹只是垂眸揉着她的手,发现小丫头的指尖磨出细而薄的茧子,也不知干过多少粗活,他在的时候可没有这些伤,眉头一皱。
“你生气了啊?”冷瑶呆呆地问。
“不会,我今日高兴还来不及。”可语气里明明带着愠怒,吓得她又不敢多言,压下去你原来没死,竟会到枢密院这句话。
其实他气的是自己,日子用得太久,要是早点把她接回来就能少吃点苦。
“瑶瑶,你看看我。”段殊竹含笑仰视着小丫头,问:“仔细瞧,觉得我和以前哪里不一样?”
冷瑶眨眨眼,露出从小到大只要见到段殊竹就忍不住的笑意,甜甜地说:“更好看啦。”
“还有呢?”
“嗯,好像……做大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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