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虽是春日也在清明之后,晚上连绵多雨,屋子内外生起阵阵潮气。
伺诗怕粥冷了吃下去生病,连忙端过来,想昭仪从小身娇肉贵,哪里吃得这般苦,怜惜地说:“趁热喝吧,要是生病日子越发难啦。”
薛绾颜只得接过来,抿一口停三停,余光瞧着破窗外的幽僻小院,苦涩之中又带着几分嘲弄。
棠烨朝冷宫不大,就是几间独立的破房子,前后住着两三位先皇时犯错的老太妃,当朝被打入冷宫的只有自己。
曾是享誉天下第一才女,又备受宠爱的子华殿主人,如何不让人觉得可笑。
她越寻思越伤心,旁边的伺诗看不下去,蹲在床榻边道:“昭仪不要难过,奴认为咱们不会一辈子在这里,你看……”说着偷偷从袖口掏出封信,已经被揉得快认不出来。
“奴婢本来想等晚点再说,但看昭仪如此伤心,也就顾不得那么多啦!这是今天门口侍卫悄摸塞给我,他们那帮人守着冷宫没油水,就靠着这种事活呐!不知道是谁给的,但如今咱们是人人唯恐避之不及,要不是有心人,怎么还会惦记呢。”
薛绾颜也愣住,家人早就该杀的杀,该卖的卖,别说是有本事往冷宫捎信之人,就是普通来往的朋友也早就消失不见。
她疑惑地准备打开看,忽地又听门外有人敲门,主仆二人立刻将信藏到褥下,面面相觑不敢动弹。
寂静之夜,唯有不大的风雨声传来,敲门声又再度响起,轻轻地扣门,“昭仪,奴是玖儿啊。”
“玖儿!”伺诗激动地喊出来,与薛绾颜交换个眼色,走过去先将门悄悄打开条缝,顺着屋内微弱的油灯光望见一双清秀眉眼,果然是玖儿。
她赶紧打开门,把人请进来,抹抹泪问:“你怎么来啦,外边守得不严吗?”
“那些人不过是要银子,有什么关系。”说着把手中提的三层黄花梨食盒放到桌上,那桌子又小又破,差点撑不住重量,使劲晃了晃。
冷宫四处凋零,小太监瞅了眼屋内的残败景象,心里一阵发酸,躬身道:“昭仪,这些都是好吃的,您在这里受委屈啦。”
“难为你想着我。”刚收起的泪又湿润眼眶,悲悲戚戚地:“玖儿有心啦,只是以后还要少来,别连累了你。”
薛绾颜平日就对下人好,温柔性子到现在也没变,玖儿一边把食盒打开,取出新做的青团栗子糕递过来,一边笑:“我一个下等人怕什么!昭仪不要胡思乱想,养好身子要紧。”
天下谁不知道玖儿是段殊竹身边之人,夜访冷宫怎会只为了送盒糕点,后面的伺诗早就心急地忍不住,“玖儿,说实话谁让你来?”
薛绾颜的心紧了紧。
小太监当然也聪明,如今两人是陷在深渊里,任何一点儿亮光都能救命,可他也不能空口白牙说假话,支支吾吾地:“是冷娘子离开京城前再三叮嘱,不管出什么事千万照顾昭仪,奴也没别的本事,只能送点吃的东西。”
“冷娘子离开长安啦,”薛绾颜吃惊地问:“去哪里,回金陵吗?”
“没有,是主使想趁着清明时节好踏青,带她到苑庄玩去了,说是至少要住上半个月左右。前脚才走宫里就出事,要是晚几天知道昭仪的情况,可能也就不会离开啦。”
薛绾颜垂下眸子,手不由得拽了拽襦裙,这么大的朝堂变动段殊竹怎会不知,就算是一时疏忽,别说只去了郊外的苑庄,就算走到天涯海角,枢密院的探子也会快马加鞭把消息送到。
再明白不过,他这是故意躲自己,明摆着想置身事外。心里顿时无尽失落,亏她在打入冷宫时扔了所有的金银首饰,唯独留着那枚梨花簪与《殊竹图》。
原来不过是自作多情,实在太可悲。
侍女伺诗不明白其中道理,还在兴奋地对玖儿说:“冷娘子真是太好啦,主使要住上半个月那也不久,等他老人家回来你可要多求求,怜惜我们啊。”
泪水嘤嘤,娇美得惹人疼惜,玖儿心里禁不住更为难过,安慰着:“你放心,我一定记得。今后这里的饭不合口,你和昭仪就别吃,我保准隔三差五送好酒好菜来。”
等小太监离开,伺诗脸上还满是笑意,坐到床边拉主人的手,那神情好像隔天就能出去一样,嘴里直念叨:“这就好啦,好啦。”
薛绾颜淡淡地笑,不想打破小丫头的美梦,能跟到冷宫已经太不容易,就让继续做做梦吧。
她将灰色棉被往伺诗身上拉紧,看对方沉沉睡去,方才掏出枕下的那封信,雨已经停了,窗外月光洒在白色娟纸上,模糊能看清楚,当第一行字映入眼帘,薛绾颜的心就开始砰砰跳。
这熟悉的字体,哪怕是经过刻意扭曲也认得,她只觉得怒火中烧,世上竟有如此无耻之人!
封穗康,是他害得自己家破人亡,却还要写信倾诉衷肠,一时怀疑此人是不是疯掉,终于忍不住两下揉成团,狠狠地扔到角落。
只愿今生今世都不要再见到,哪怕她薛绾颜一辈子待到冷宫,也绝对不会向这种人低头。
真是卑劣低贱,看自己无权无势就要来占便宜,可惜有越轨之心竟没那份胆量,连写封信送到无人问津的冷宫,也要掩饰原本的字体,这是怕她会拿来做证据。
她气得胃疼难耐,靠在床边好久才缓过来,若不是还惦记年幼的孩儿,薛绾颜真不知道自己活着有何意义。
世上所有疼爱她的人都已经不在,但她还不至于自轻自贱,与对方苟合。
四周笼罩在一片沉寂中,她叹了口气。
三更天,长安执行严格的宵禁制度,唯有来回巡逻的士兵在街面行走,但是坊内仍旧传来各家各户的歌舞升平。
工部尚书封府,刚刚散了宴席。
一位身穿红色圆领长袍的男子歪歪倒倒,被身边两位娇美艳丽的女子扶着往院子里走。
他看上去喝了不少,酩酊大醉,嘴角上扬,伸手一把搂住左边穿霞红襦裙的女子,醉眼迷离地瞧着说:“翠缕,你的妆也太浓了,俗气!”
那女子脸腾地红透,伸手使劲推两下,嗫喏道:“大人又这么坏,人家都称赞奴美艳绝伦呐!”
对面男子忽地笑起来,揶揄道:“真是没见过几个美人,稍微有点平头正脸的都夸。”
翠缕垂眸,脸上确实挂不住,但又敢怒不敢言,另一边的丹砂朝她挤眉弄眼,小声说:“大人醉啦,别往心里去。”
两个女子不情不愿地把工部尚书封穗康送进卧房,伺候对方睡下才离开。
走出小院,翠缕才敢伸手垂肩膀,抱怨着:“真是服了这位封大人,把咱们姐妹弄到府里来,也不算纳妾,也不算奴婢。”
晚风吹过,院子里的树木开始张牙舞爪,她吓得拉住丹砂,指着那些树小声说:“园子河边种柳树也就罢了,连院子里也种,都说柳树不入院1,多吓人!而且……”不好意思地:“平时晚上也不让咱们留宿,你说他奇怪不啊?”
“姐姐就是想的多!”另一边的丹砂接话:“咱们有吃有喝不就行啦,管那么多干嘛。莫非你看咱们封大人生个好模样,自己想入非非啊!”
“死丫头,看我撕烂你的嘴。”两人互相嬉闹着,也顾不得刚才的害怕,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被称为怪人的封穗康还在醉酒中,他脑子混沌,头晕沉沉地好似要掉下来,耳边似乎听见有人在说话,清脆咯咯的笑声,如黄莺般的百转千回,是来自于记忆深处,不可磨灭。
“封侍郎,你看今年的柳树多好看啊!”
“柳树!”身穿墨绿色官服的年轻男子靠在青石桥边,瞧着碧绿河边的垂柳荡悠,疑惑地问:“人家都说花儿才开得美不美,柳树不是年年都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啊,枝叶的繁茂与颜色都不同,今年的柳树长得特别好,叶子颜色鲜亮得很,才称得上是‘青青柳色江水平’的柳树啊!”
女孩的孔雀蓝褥裙飘扬在石桥下,姜黄系带随风就快飞到自己手边,兰花香气无边无际地蔓延,男子脸一红,道:“也可以说是‘无端却被秋风误’的柳树啊?”
“薛绾颜……绾颜……”酒醉的封穗康又翻个身,胃部翻江倒海般难受,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一语成谶,一语成谶!”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一副慈眉善目却神色凌厉的面孔,沉闷低沉的声音响起,“我家绾颜至少要匹配个门当户对,早已经许给金陵节度使段家,侍郎就不必异想天开啦。”
“薛怀礼,薛怀礼这个老东西!”他猛地睁开眼,狼似的目光在暗夜里幽幽发着光,狠狠地:“死不足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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