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附近的苑庄,实则是皇宫贵族春游消暑之地,私自搭建的宅院连绵不绝直到秦岭半山腰。

    春天百花盛开,翠鸟莺啼,山间清泉石上流,小动物在树丛中跳跃,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让冷瑶想起在九华山流云观的日子,虽然清苦却也习惯,这会儿还挺想念。

    枢密院主使的宅子建在皇帝别院之下,连屋子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张扬。浩浩荡荡跟了大群人伺候,再加上没有裴尚宫的教导,冷瑶着实潇洒了几天,可她心里总惦记子华殿的薛绾颜,心里不自在,尝试着问过段殊竹,都被对方打断。

    难道他果真不在乎,或者是为了避嫌,冷瑶也不想让兄长惹麻烦,只能自己心里忐忑。

    薛昭仪到底是为陛下生过皇子的人,总不至于死吧!

    她好像在玩乐,但时不时有忧愁聚在眉间,真是没有经过事的人,一点儿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惹得段殊竹想笑。

    这会儿夕阳染在天边,红霞万丈倾下,两人聚在廊下逗野猫玩儿,忽听不远处传来琴声悠扬,还伴有女子的娇柔歌声,咿咿呀呀得好听。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1”

    甜美又极具穿透力,飘扬在耳边,让人浑身舒畅。

    冷瑶听了几句,忍不住问:“这是谁家的歌姬啊?能请来瞧瞧就好啦。”

    李琅钰俯下身道:“小娘子要喜欢,奴马上去弄来,不是难事。”

    “我说的是请,李公公!”笑嘻嘻地:“你可别以权势压人,保不准是哪位大人自己的歌姬,要是不问青红皂白给弄来,让人家说枢密院不好,也是污蔑我哥哥的名声啊。”

    段殊竹一边不紧不慢地接话,“听到了吗?别坏我名声。”

    “哟,老奴可不敢。”李公公也机灵,知道这两位拿自己寻开心呢,满脸堆笑,“小娘子不知,这山里没几个人会带歌姬出来,放在家里头早听腻啦,出来就是要尝新鲜呐!”

    看冷瑶睁着眼睛不明白,低声道:“在苑庄卖唱的有好几个班子,攀高枝的人不少,都不是官家的人。”

    小丫头才听明白,尤其是那句攀高枝,恐怕卖唱女孩被达官贵人看上的不少,直接就掏银子买走,府里不是也养着好些嘛。

    李公公说话就去领人,不大会儿带着好些个花红柳绿的女孩走来,打眼看去各个纤细柔美,或拿琵琶,或捧古琴,低眉顺眼地施礼。

    冷瑶小丫头心性,还是第一次正儿八经瞧见歌姬,好奇地问:“你们刚才唱的是什么?”

    “回小娘子,奴们唱的是《长相思》,最近流行在长安城里很有名的曲子。”站在前面,年纪大点的回。

    “哦,是你唱的吗?”

    “不,不是奴。”侧过身,碰了碰身后的女孩,道:“是新来的梅玉唱的。”

    冷瑶看向叫做梅玉的女孩,身量不足,看上去连十二岁都没有的年纪,两只白净小手使劲搅着鹅黄衣襟,一副被吓坏的模样。

    她心生怜爱,走过去拉小女孩的手,轻轻地问:“梅玉,你今年几岁啊?我刚过十五,估计比你大点吧,别害怕,我们是被你的歌声吸引,才把大家请过来。”

    对方受宠若惊,连整个身子都抖起来,轻声细语:“奴,今年一十二岁。”

    声音虽低却自有种风流韵味,冷瑶顿了顿,勾头去瞧女孩容貌,峨眉如黛,丹凤眼细长,虽还未长开也知将来是个美艳人儿,禁不住叹口气。

    还不知会被哪个肥头大耳的买走了糟蹋呢!

    她灵机一动,指着廊下半闭双眸的段殊竹,吩咐道:“梅玉,你快把刚才的《长相思》再唱一遍,要是哄得眼前这位大人开心啊,今天就把你留下,以后跟着我好不好。”

    梅玉惊奇地抬起头,瞅了眼面如芙蓉花般美丽温柔的小娘子,又偷偷瞄一下不远处廊下的段殊竹,真是好个模样,她这辈子也没见过如此好看之人!

    小女孩刚被人卖到苑庄卖唱,这几日见到的不是暴富商贩,就是年纪一大把的官老爷,还以为高官厚禄之人都是面目可憎,想着后半生就要跟这帮人过,心里别提多难受。

    但眼前的两位截然不同,无论外貌与谈吐都彷如高山白雪般柔雅脱俗,又听冷瑶说是跟着她,心里高兴得就要叫出来,又胆怯地压下去。

    旁边的李琅钰赶紧说:“傻丫头,还不快谢谢冷娘子,好好唱啊。”

    梅玉差点激动地磕头,被冷瑶拉住,方才回到院子中间,半坐到藤凳上,手缓缓弹起琵琶,朱唇轻启。

    “美人如花隔云端,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

    声情并茂,唱到婉转处近乎落泪。

    冷瑶也掏出帕子,没想到对方年纪轻轻竟能唱出如此悲凉意境,忽又想到子华殿的薛昭仪,可不也是这般悲惨吗!那眼泪又流得更多些。

    段殊竹歪头瞧小丫头哭得可怜,伸手搂过来,拿起帕子替她擦泪,蹙起眉问:“听曲子原是为了高兴,看你这幅样子,难道在找气受?”

    “哥哥,梅玉唱得真好,咱们把她留下来吧。”

    “那可不行,原说的是唱得开心才收到府里,如今你哭成这样,免了吧!”

    冷瑶撅起嘴,可怜巴巴地不吭声。

    真是一点儿也不经逗,段殊竹笑着捏她下巴,“小祖宗,你给我笑一笑不就成了。”

    “人家正唱到伤心处,哪里笑得出来嘛!”凑过来特意生气地哼了一声,语气娇嗔:“哥哥如今真是铁石心肠,以前可不是这样,就算念到诗句也会动情之人。”

    段殊竹越发想笑,自己又不是文人墨客,要是还像以前那般感情丰富,恐怕一天都活不下去。这话要是别人说,死几百回也有啦,偏是她说,他也没得办法。

    “好好好,你想留下就留下,哪怕整个班子都搬回来也使得,就是别泪水涟涟,好像我欺负你一样。”

    她方才露出点笑容。

    晚上的时候,冷瑶快睡下又爬起来,问丫鬟梅玉安排到哪里住,春天的晚上山间也冷,说着就想抱被子去瞧。

    问秋哭笑不得,冷瑶真是浑身上下没一点主子模样,把她压回去,道:“尽管放心,这里是什么地方,谁不知道她被小娘子留下,哪个敢怠慢!晚上这么冷,再把你冻着奴婢就活不了啦,还是小娘子只顾那个梅玉,不心疼我们。”

    小丫头赶紧拉着她解释,不过是梅玉年纪小,让她想起自己来,看来以前是在金陵吃过不少清苦,问秋瞧着也怜惜,这么乖巧难怪主使疼呢。

    她们总算是睡下,但冷瑶总惦记梅玉或是薛昭仪,睡得并不踏实,半夜起来倒茶喝,忽听院子里有脚步声响起,她吓了一跳,贴到门口仔细听,确实是有人在走动。

    这个院子里只住着自己和哥哥,本来她的房子在另一边,但冷瑶嫌山里人少,自己住着害怕,硬是搬过来。

    那根本不会有别人来啊!抬头看窗外,月隐星残,谁家三更半夜往这里跑。

    她怀疑自己没睡醒,壮着胆子将门打开条缝,挑帘子往外看,模糊中看到一男一女进了段殊竹的屋,那屋里的灯亮起,一瞬间瞧清楚二人的样子,虽不准确也十有八/九。

    居然是梅玉与段殊竹身边的另一个小太监伍儿!

    冷瑶顿时傻了眼,此时把个小丫头领到自己屋子,大概不能是促膝长谈吧!

    她如今也不像以前那般傻,不通人事,心里常盼望哥哥能有个可心的人常伴左右,但梅玉也太小啦。

    这有点禽兽不如了吧!

    居然会想自己的哥哥禽兽不如,冷瑶把自己吓一跳。

    她心里一会儿一个主意,按捺不住使劲往外边看,半天也没有动静,对面屋里的灯一直开着,伍儿也还在里面,寻思不该有事吧!

    正想要不要先回去躺下,可能段殊竹有别的事需要交代呢,冷不防听见一声尖叫,在黑夜里尤其清晰,她浑身打个激灵,直接跑出去。

    门虚掩着,顺势一把推开,叫了声:“梅玉!”

    整个人冲到屋子中间,一脸惊恐却又气势汹汹。

    果然不出所料,梅玉正颤巍巍地跪在地上,一只手紧紧地捂住耳朵,眼里都是泪水,冷瑶想去扶她,竟被伍儿抢了先,只听坐在床榻边的段殊竹缓缓说:“下去吧。”

    眼见着他们离开,屋里只剩下小丫头和段殊竹。

    冷瑶脸涨得红彤彤,心情极度复杂,低着头也不敢看对方,自己大概坏了哥哥的好事,神色尴尬。

    直到一件大氅盖到身上,浑身暖意融融,才偷偷瞅了下眼前人,段殊竹瞧着小丫头薄薄裙角沾上院子里的雨水,潮湿了一片,不悦地问:“随身丫鬟呢?就这么放心让你跑出来。”

    还不等冷瑶回答,伸手将她打横抱起,放到软榻里,疼惜地:“冷不冷,一会儿让人拿炉子来。”

    他如此疼她,让小丫头无比内疚,嗫喏着:“哥哥,我不是故意,你难得有喜欢的人,偏又让我给搅合啦,但……梅玉太小了,你换一个吧。”

    段殊竹先愣了一下,随即哑然失笑,怪不得刚才像个要咬人的小猫,原来是在操心这档子事,存心逗她,“换一个,换你吗?”

    “我!我是你亲妹妹啊!”她听出是玩笑,垂眸哼了声。

    段殊竹起身去倒热茶,慢悠悠地端起翠玉的茶杯,笑:“那有什么关系,我这种人反正也做不成事,只是找个人随便聊天暖被窝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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