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鸾回到院子里,月荷的脸已经肿得老高,云竹心疼她,想要找来冰块儿帮她冷敷,就要折身往外走,屠鸾喝住她,“站住!”
云竹愣住了,“小姐!”
屠鸾目光比寒冬的雪还冷,“不许去!”
“可是月荷她”
屠鸾脱下外衫随手扔在地上,吩咐云竹,“同上午换下来的胡服一起,拿去烧了。”
云竹显得十分为难,但知道小姐动了真怒,再劝无疑是火上浇油,看一眼快哭出来的月荷,走到紫竹屏风前,抽下上面的胡服,再捡起地上的外衫,经过月荷身边时,趁屠鸾不注意,捏了捏月荷的手掌,才肯走到屋外去。
月荷扑腾跪在地上,眼睛里像藏了一处泉眼,泪水哗哗往外涌,“小姐,奴婢知道错了。”
屠鸾几年前发现,读书是平息愤怒最好的消遣,她坐在椅子上,捧着昨夜没读完的一本史书继续看,她必须再看看史书中的英雄,看他们是怎么忍常人所不能忍,后又是怎样颠倒乾坤成不世之功业的,心口的屈辱才能借此消解。
把卧薪尝胆的故事读完,屠鸾终于肯放下书看月荷一眼,月荷依旧是跪地的姿势,用膝盖磨着地面,跪到屠鸾跟前儿,抓着屠鸾的裙摆,“小姐,奴婢真的知道错了。”
屠鸾道,“你自己数数,同样的错你犯过多少次?同样的话又在我面前说过多少次?”
月荷泪水涟涟,鼻子哭得通红,“奴婢替小姐委屈。”
“委屈?时至今日,多少委屈我都受过来了,我还怕什么委屈?”屠鸾低头看着她。
月荷心里不好受,她也替自己委屈,可她毕竟是成长了,懂得把委屈锁在心窝里,不再对着小姐诉了,“月荷今后一定谨言慎行,不让小姐为难。”
云竹提着一个食盒回来,见月荷没再跪着,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又帮着屠鸾敲打了几句,从食盒底层取出冰块给月荷敷脸,上面那层装着一盘绿豆糕,云竹端出来,“把厨房搜刮干净了,才凑齐一盘绿豆糕,厨子也不知去哪儿了,奴婢等了半天都没见回来。”
屠鸾一句话不说,捻起一块儿绿豆糕吃,她不在意,总有别人替她在意。
现在居然连下里巴人都敢欺负自家小姐了,月荷藏在胸臆中的委屈都化作了熊熊烈火,转眼就忘了刚刚跟小姐承诺过什么,蹭一下起身,破口大骂,“这些看人下菜碟的奴才,猪油蒙了心蒙了眼,看不清到底谁才是这府上的主人,老爷的功名都是仰仗咱们夫人和小姐得来的,他们哪根葱哪根蒜,也敢欺负到小姐头上来。”
“砰”一声,一整叠绿豆糕被砸在地上,碟子也被砸得四分五裂,碎瓷渣子跳起来,扎破了月荷的手背。
云竹被这阵仗吓着,勉强留着一分理智,转身对着月荷喝道,“你就是记吃不记打,还不快给小姐赔不是。”
“小姐息怒!”月荷这次是真被吓着了,膝盖一软,不自觉跪了下去,头撞在地上,“咚”一声闷响。
屠鸾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大大睁着,她毕竟还只有十六岁,不能将脾气控制到化境。她想,她从前真是过于得好说话了。
“小姐”,见她许久不说话,云竹不安得唤了一声。
屠鸾看着月荷,冷冷道,“跪到外面去。”
云竹抬眼望向屋外,日头正烈——前几日阴雨绵绵,好不容易才盼到今天这个暖烘烘的艳阳天。
月荷在烈日下足足跪了一个时辰,云竹嘴上恨铁不成钢地骂了几句,心里还是心疼她,“怎么就是不长记性!你当现在还是大夫人当家的时候吗?”
月荷被晒得发晕,有气无力道,“月荷就是心疼小姐。”
云竹气得想打她,“真心疼小姐,就该早点学会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
屠鸾站在门内的阴影里,听到云竹提到自己的母亲,算起来,已经是母亲过世的第五个年头了。
月荷那番话说得一点错处都没有。
屠郎中这辈子就离不开女人,他有考取功名的本事,却没有把官升到京州来的本事,想要升官发财,靠他自己是不成的。从前仰仗发妻出谋划策,发妻去后又仰仗长女继续出谋划策。这些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儿,本来说出来也没什么,只是,越是软弱好面子的人,越是听不得这样的话。背后的女人永远只能待在幕后,不能上前台来,哪怕只是从别人口里的是是非非里做了旦角也不行。
她抬脚走出去。
月荷感到眼前一暗,抬起头,晒得太久了,眼前是谁她也看不清楚,屠鸾的身形落在她眼里只是一团模模糊糊的影子。
“你越俎代庖,替主子操心不该操心的事,比起你后面那一大段,这还真算是轻的。”
云竹找了一把油纸伞为屠鸾撑在头上,巨大的伞影也把月荷瘦小的身影笼在里面。屠鸾一本正经骂人的时候,声音还是软软糯糯的,没有多大威力。
“是的!小姐!奴婢知错了。”月荷左手的拇指刮着右手食指的骨节,承认错误都是受本能驱使,这会儿脑子晕晕的,已经没有力气思考太多了。
屠鸾看起来似乎有些于心不忍,顿了顿,才继续说下去。
“这话若传到屠郎中耳朵里,轻松的,叫来牙婆将你发卖出去,还能留一条命。严重点儿,叫人乱棍打死,拿草席一裹,扔到乱葬岗去。你的卖身契在屠府,这条命也就是屠府的。你把自己看得多重要?在屠郎中跟二夫人眼里,也就跟坨肉没多大区别!甚至在二夫人心里,你还不如她从花鸟市场上买来的、只会学舌逗趣的扁毛畜牲。”
月荷身体一震,终于扬起脸来,眼眶里包着一汪清泪,脸上一点血色也看不见。屠鸾亲眼见着那一滴泪从月荷眼里滴落下来,月荷眼里的绝望像一根针死死扎进了心窝里,她硬起心肠背过身去,“云竹,你扶她回去休息。”
屠鸾回到屋里,站到装满水的铜盆前,看着水中倒映出来的陌生的自己,她用力闭了闭眼。
云竹回来见着小姐站在铜盆前一动不动,她走到桌前,闷不做声得收拾地上的碎瓷片。
屠鸾转过身,定定看她把地上收拾得灰都找不出来一粒,还是不肯站起来,屠鸾自嘲得笑了笑,浓密的眼睫在下眼睑上落下一层稀薄的灰影。“怎么?你也嫌我说话难听了?”
云竹站起身来,但始终背立屠鸾,从后脑勺到背影都带了脾气。“小姐那番话的确是说中了,云竹也是奴才,听了心里难受。”
屠鸾一步一步走至她面前,定定看着她,“月荷心思单纯,不知其中利害,我以为你该是知道的。”
云竹眨眨眼睛,还是把头抬了起来。
屠鸾坐到楠木椅上,继续说道,“这屠府的主人是生我养我的亲爹,可你看我,和寄人篱下有什么分别?我们这些官家小姐尚要被当作金丝雀圈养在笼子里,事事仰人鼻息,不听话还得挨一顿饿,何况你们这些连自个儿性命都做不了主的奴婢!死多容易,最难的是活着,性命和气性,总得选一样。选哪样都不丢人,选了气性,我还要叹一声自愧不如,颂一句高风亮节。可你们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还是只想见你们好。真惹得屠郎中发怒,我未必保得住你们。”
私底下,屠鸾连句父亲都不愿意唤,都称自家亲爹是屠郎中。云竹心有所悟,眼眶一酸,也几乎落下泪来。
屠鸾拉过她的手,幽幽叹了口气,“我已到了可以婚嫁的年纪,等时机到了,我就想办法把你们的卖身契拿回来,再帮你们找个老实人家,也去过一过不用伺候人的日子。可也得你们争气,得撑到那一天来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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