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市的断头台,砍的都是犯死罪的平头老百姓。上一个死在刽子手刀下的是一个欺男霸女的市井泼皮,和官府的知事沾点儿亲,受害人几次报官官府都敷衍了事。
终于有一次,天降报应,不长眼的泼皮调戏到了刑部侍郎前来探亲的远房侄女头上,官府不敢再维护泼皮的罪行,借着刑部侍郎的压力,曾经受过泼皮侵害的人家争相上告,泼皮才被判了死罪。
泼皮行刑那天,老百姓聚在断头台下,借扔菜叶子砸烂番茄出一口长期被欺压的恶气。这个世道,穷苦出身的人,还没有权贵家里的猫狗贵重,苦不堪言的老百姓总算见着一点儿报应,大家都高兴,都在感慨老天爷还是有眼的。
今日被拉到刑场上的,是一个美貌妇人,有人认得她,是梨花村范屠夫的老婆。妇人生得美貌,命却不怎么好,范屠夫喝醉了酒要把女人绑拴牛的柱子上打,凄厉叫声穿墙过瓦飘到隔壁的张大嫂家。张大嫂刚开始还要感叹小妇人命苦,骂张屠夫是个杀千刀的,听久了也就漠然了,懒得再浪费她金贵的吐沫星子。
刑台下面,张大嫂控制不住自己的倾诉欲,跟身边的人摆起美妇人前段时间的遭遇——美妇人前不久在街上被官家的公子哥追着调戏,回家范屠夫觉得苍蝇哪会叮无缝的蛋,自家老婆被调戏皆是因为她不守妇道。两口烂酒下肚,又把人绑柱子上毒打了一顿。美妇人不再像从前一样凄声叫唤了,疼得厉害就哼哼两声,后来连哼哼的声音也听不见,不知道是不是被打晕过去了。
有人为美妇人的遭遇感到同情,叹了几口气,连声道“造孽”,引来更多的叹气。
“生来就是下贱命,还偏要长得这么招摇。”刻薄的年轻妇人突然插进来一句弯酸的风凉话。
有人开了头,就有越来越多的风凉话涌上来。
“苍蝇哪会叮无缝的蛋,她要是不卖弄风骚,人家堂堂官家公子哥,什么美人没见过,犯得着来招惹她嘛!”
“被官少爷看上,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不识抬举,装一副坚贞样给谁看,官府也不得给她立个贞节牌坊。”
有人插科打诨得反驳,“立什么贞洁牌坊,她男人还没死呢!”
朝廷沿袭了旧制,犯了死罪的犯人要等到午时三刻才能行刑。明明还没入夏,日头已经提前毒辣起来,刺眼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雲娘木讷得听着底下的声音,有同情的,有嘲讽的。
那个畜生叫曾寿,她也是后来才知道他身份的。事发的三天前,她在街上卖兔肉,光天化日之下,那畜生就对她动手动脚,她吓得连摊子都来不及收,就慌里慌张得跑回了家。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谁知道,那是噩梦的开始。那天,她像往常一样上山上割奶浆草,那畜生蓄谋已久,早就等在那里,她拼命挣扎不肯就范,情急之下,手上的砍刀直直捅进那畜生的腹部,血止不住得从伤口留出来,染红了她的手和衣裳。
她慌慌张张从草丛里跑出来,撞上一个穿胡服的女子,手里抱着一个漂亮的马球,白着脸呆呆站着,显然是被她吓着了。她与那姑娘对视着,一下子不知该怎么办,不知道谁还能来救自己。她哆嗦着毫无血色的唇,喃喃道,“是他欺负我,我才……”后面的话她说不下去。
那女子目光掠过她的肩头,很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再看向她,“把你的刀捡回来,赶紧走。”她愣了愣,求生本能让她捡回砍刀后拔腿就跑。女子又在背后唤住她,“你衣服上都是血”。她忙脱了外衫藏进背篓里,回家就把血衣给烧掉了。
午时三刻,刽子手走上邢台,众人屏息凝神,极有默契得在同一时刻收了声。刽子手含上一口烈酒,朝着大刀喷洒出去,这柄收过不少人命的大刀被烧刀子痛痛快快得淋了一身。
刽子手低声念叨,“今日斩你,乃是这柄刀,欲要斩你之人,也不是我。咱们之间无仇无怨,并无因果,看我一刀断因果!”
人群的稀疏处,雲娘再次看到那个女子,她微微勾起嘴角,冲那女子笑了笑,然后垂下眼皮。
下辈子投猪做狗吧!万不能再继续当人了。
这时,一六旬老婆子扒开人群,一路冲到邢台下,双腿一屈,重重叩了三个响头,“感谢姑娘替天行道,老婆子给女英雄跪下了。
刽子手手起刀落,猩红的血飙在了老婆子的脸上,血还是烫的。
场下又沸腾起来,好多人不明白这糟老婆子为什么要给杀人犯叩头。城南的二麻子知晓因果,向大家解释道,“这老婆子有个儿子,在城南卖冰镇绿豆汤,曾家大公子路过口渴,要了一碗,喝了汤却不给钱,大娘儿子只是问了一句,就被曾大公子的狗腿子们摁着往死里打,落了个终身残疾,这老婆子也是可怜人。”
围观的群众再次七嘴八舌得议论起来,这回风向又变了,交口称赞雲娘是为民除害的女英雄。
刑场忽然起了风,空气中的血腥气令人作呕,微风拂过屠鸾的面纱和衣裙,雲娘的微笑和看她的最后一眼,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那一双干净的眼睛里没有悲愤,只剩解脱。
一个家世清贫的可怜女子,就因为生得美,□□熏心的男人见了要占她便宜,蒙昧无知的妇人见了要踩她美貌,终于在死前,因为代替同被迫害的人反抗过压身的苦难,又被曾经践踏过她的人追捧成为一个巾帼英雄。
“这世道,女孩子总是要活得艰难一些。”
听见身边有人说话,屠鸾转过头,愣了一下,接道,“不止这世道,论古论今,都是女孩子要艰难一些。”
屠鸾身侧的女子,玉色直襟长衣,头发只用一根木簪在脑后挽成一个圆髻,再普通不过的女子打扮,可总归是有些不同,她身上要比寻常女子多出三分英气来。女子轻轻一笑,“阿鸾!好久不见。”
屠鸾把她拉出人群,来到一条人相对较少的巷子里,两人相对着站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屠鸾松开她的手,问道,“你怎么上京州来了?”
“自然是有事”,女子打量着小巷子,“你就准备在这里跟我叙旧?”
屠鸾抱着手臂靠在墙上,“叙旧就免了,还是老规矩,若是有生意,万事好商量。”
女子啧啧两声,“你堂堂一个官家女,又在诗书风雅的天子脚下熏陶了三年,怎么比我一个商女还要市侩,张口闭口就是生意。”
屠鸾轻笑一声,点点头,“行!没有生意做,你大老远跑一趟,我好歹尽一回地主之谊,省得又说我抠搜,一根毛都拔不下来。”
屠鸾把人领到城东最大的酒楼,门首撑起一盏八角玻璃灯,女子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又是啧啧两声,“西洋玩意儿,京州不愧是都城,一座酒楼都这么阔气。”
屠鸾附在女子耳畔,低声讽笑道,“举全国之力垒出来的锦绣堆,能不阔气?”
店小二登登登从楼上下来迎客,“二位客官里面请!”
“要一个清静的雅间”,屠鸾显然是对酒楼比较熟悉,提起裙裾就往楼上走。
上了楼梯左转,来到过道尽头的雅间,上方的木牌上写着“抱仙揽月”四个金字,店小二打起帘子,屠鸾和女子一前一后走进里面,迎面就看见一架绘了仙人揽月的屏风,落款处印着“浮川”二字。屠鸾点了几个江南小菜,外加一壶桃花酿,等店小二出去并带好门,女子才道,“这笔触我瞧着眼熟,是你的画的?”
屠鸾得意得瞧了会儿自己的大作,把面纱扯下来,露出含笑的朱唇,“这间酒楼八座雅间,其中四座屏风上的画作都是出自我手,一架屏风二十两银子,我用浮川这个名字给人作画,在京州也算是小有名气,等我画工再精进一些,说不定将来遇到贵人,便能一朝动京州。”
屠鸾将脸凑到她面前去,挑眉笑道,“我卖你的兰花图可有带身上?当日卖你二两银子,我给你打个折,你再添八两银子,我就也在落款处盖上‘浮川’的印章,等我成名之后,那副兰花图身价也会蹭蹭上涨。”
女子拿眼睛斜睨她,“我叫人拿块萝卜仿造一个印章,十文钱不到。屠阿娇,阔别三年,你脸皮是越发得厚了。”
知道生意是做不成了,屠鸾也不惋惜,窗边放了一张案几,摆了两架椅子。茶几上放了两叠小菜,一叠芥辣瓜儿,一叠莴苣笋,都是用来饭前开胃的。
屠鸾在椅子上坐下来,掠掠鬓角,“瑛真,你来京州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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