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郊陆家石桥与官马道的交界处,立着一间茶铺,一根细竹竿一头顶在门首的圆形凹槽里,一头悬挂一面暗红旌旆,朱记茶铺”四个烫金大字,特别招摇得在微风中飘来荡去。
茶铺总共三层,卖茶也卖酒,赶路的行人若是累了渴了,方圆十里内,可供歇脚的茶楼茶铺不超过五家,朱记茶铺是把楼盖得最高的一家。来往的大多是上城赶工的脚夫农民,要么是赶着进城做生意的小商贩,匆匆来,匆匆去,故而茶铺主要供的还是散茶,客人给两文钱就能喝上一大壶。但也怕偶尔会有不缺钱的富豪上门,茶铺也备下了一些龙井和碧螺春,卖得少,又怕受潮,所以供的也只是次等茶叶。
屠鸾比容琰早到,听见小厮引人上楼,她连忙起身到门口相迎。容琰被小厮引进门内,小厮走后,屠鸾才见礼,“屠鸾见过世子。”
“屠小姐无须多礼,先坐!”
屠鸾没扭捏,走到四方桌旁抬身落座,抬手扯了扯锁骨处的衣料——今日又是个艳阳天,房间门户紧闭,空气闭塞,屋里闷得人发慌。
容琰注意到她今日的装扮——月色罗裙将她的腰身衬得纤细婀娜,发髻上不见绢花簪钗,只簪着一朵将开未开的新鲜玉兰,手里摇着一把绢丝团扇,上面绣得也是一朵栩栩如生的玉兰。
屠鸾提壶倒茶,她没有点贵价的龙井碧螺春,转而要了一壶便宜的茉莉花茶,茶汤注于茶杯之中,袅袅水汽里,裹着清幽的茉莉香气。
把先倒好那杯捧到容琰面前,屠鸾大方笑道,“那封信写得过于着急,后来才想起来自己忘记留下名字,没想过世子真的会来。”
信笺上的字迹是簪花小楷,是京州贵女惯用的字体,容琰平日和贵女往来不多,相熟一些的就将军府中那一个,那位的性情可写不出这样娟秀的字来。饶是如此,容琰也没猜到屠鸾头上来,那日在府衙相别后,往后再没产生过别的交集。
“认出信上字迹出自于女子之手,但确也没猜到是屠小姐。”花茶的味道的确好闻,容琰端着茶杯却不饮,只垂首嗅着还没消散的水雾。
屠鸾把团扇放回桌上,饮一杯茶消了暑气,对容琰道,“世子,今日邀您来此,其实是有事相求。但屠鸾明白,世上的人情都是有价的。北胜王府,五代勋爵,权势不缺,富贵不缺,屠鸾想了又想,才决定以消息易一物,等价置换,若是唐突了世子,还望世子大人大量,原谅我这一回。”
容琰觉得她挺有意思,来了兴趣,“屠小姐倒是坦诚,你想换什么?”
“换一封通关文书。”
“通关文书?”容琰的眼睛里是微微含着笑意的,一丝警惕藏在清澈的眼波之下,被笑意盖了,不显山不露水。
容琰神态间细微的改变,屠鸾看在眼里。
“世子放心,问你求这封通关文书绝不是为了行非法之事。我有一位朋友,想将陇县的茶销往西域,地方上批示的文书,和完税的凭证一应俱全,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同守备府的林校尉好说歹说,林校尉就是不肯放行。我这位朋友告诉我,林校尉曾在北胜军中奉职。这一批是春季的新茶,捂久了茶叶容易变味。这位朋友也是无计可施了,才求到我这里来。我与她交情甚笃,朋友有难,万没有冷眼旁观的道理。希望世子能从中周旋,让林校尉通融通融。”
容琰思索片刻,“这事不难办。”
屠鸾暗地里浅浅松去一口气。
“既然世子这般干脆,那我也不拐弯抹角。前两日我去南郊踏青,没注意时辰,多喝了两杯,返程时已是傍晚时分,路过一户人家时,听到有人在教孩子念一首童谣,有关北胜王府的。”
“南郊?童谣是怎么念的?”民间歌谣童谣带来的影响力可大可小,容琰不得不重视起来。
屠鸾一杯茶已经见底了,但容琰一口没喝,茶杯还满着,她也不好意思再往面前的茶杯中添茶水。
“我当时脑子不是很清醒,只听到一句”,说到这里屠鸾顿了顿,放缓了语速,令咬字更清晰。“大熠江山谁做主,北胜王变北胜皇。”
容琰手一抖,碰倒了茶杯,屠鸾立刻跳起身闪到一边,茶水浸透了团扇的丝绢,她的罗裙幸免于难,一点水都没沾上。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容琰低声道,“抱歉!”
屠鸾有些后悔,不该反应这么大的,为了避免尴尬,她立刻转了话头。“天色向晚,我撩帘子看的时候,看到那家人门首上挂了一盏被熏黑了的灯笼,我就看了一眼,没怎么注意,等睡一觉起来,才想起那家人门前应该有河道或溪流,因为我听见了水流声。”
说着她拿出南郊一带的地形图,指着图上某处道,“这一带,门前有活水流过的人家只有这里,世子现在要去看看吗?”
屠鸾和容琰一同来到地图上标注的溪流附近,发现小溪旁边的人家总共有十二户,门口挂的灯笼也都大同小异,大多都被烟熏黑了。
这让两人犯了难,总不能一家一家敲门问吧?
容琰看着她问道,“还能想起来是哪家吗?”
屠鸾佯装为难,轻轻摇头,“看着每一户都差不多,我也不能确定。”
溪上横架一座小石桥,桥头种了一棵垂柳,碧绿丝绦将影子投在水里,树下八个孩童围在一起踢毽子,中间那个穿豆绿衫子的小女孩儿高声嚷道,“该我了该我了”。她对着的小男孩上半身只穿了一件红肚兜,冲天揪高高扬起,不高兴道,“你都踢了五把了,妞妞才玩了两次,这把该她。”
容琰与屠鸾对视一眼,同时明白了对方的用意。屠鸾走在前面,一头扎进孩子堆里。“孩子们,踢毽子呢?”
几个孩子都不防备人,见来的是个俏姐姐,纷纷应和,“是呀是呀!姐姐会玩儿吗?”
屠鸾笑着应道,“姐姐不仅会玩儿,还能踢出不同花样来,你们信不信?”
小孩儿终归会对稀奇的玩法感兴趣,扎冲天揪的小男孩抓起鸡毛毽塞到屠鸾手里,央她表演一个。屠鸾毫不怯阵,拎起裙摆,平踢侧踢后踢来了个遍,连踢了两百个,一个不落。看了稀奇的孩子们把她围在中间,央求她也教教他们。
屠鸾捏着毽子,盈盈笑道,“不急!方才让你们见了姐姐的本事,现在也让姐姐见识见识你们的本事,好不好?”
“好呀好呀”,孩子们一派天真无邪。
屠鸾把毽子还给小男孩,一手揽一个孩子,问道,“你们应该都已经上私塾了吧?姐姐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夫子会教我们背童谣,你们会不会啊?”
“会的会的!”孩子们点头如啄米。
屠鸾从腰上解下一个锦袋,打开,里面装着满当当的杏脯,“好,谁能完整背出一首童谣,我就奖励他两颗果脯,谁先来?”
“我先来,我先来。”孩子天性好吃,看着吃的,眼睛里都泛着光,你推我攘地抢着要第一个先来。
屠鸾点了最活跃的那个,小男孩边背边晃脑袋。
“月娘月光光,照入房间门,”
“新被席新蚊帐,要困新眠床。”
“月亮月光光,照到大厅门,”
“糖仔饼摆桌顶,爱食三色糖。”
屠鸾哄孩子的时候,容琰一直没插嘴,就站在一旁看。一包杏脯分去大半,还是没有听到有关于北胜王府的那一句。容琰并不焦灼,仍耐心等着,不经意间瞥到屠鸾簪发的玉兰花已经蔫得发黄,白皙的颈项上红红的一团,应是被毒辣的阳光灼伤了。
女孩子的肌肤真娇弱!容琰在心里暗暗感慨。总盯着女孩子的脖子看不合规矩,容琰赶紧偏开目光,就这一侧眼,他注意到一个小男孩安静得站在那堆孩子背后,眼神怯生生的,每次想开口,被其他孩子领了先,就又默默得垂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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