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二,风骤雨急。】

    丁翦的两百南衙卫当夜就被调走了。

    第二天大清早,姜鸾推开窗,果然毫不意外,再次看到了文镜文小将军的背影。

    少年武将背影挺得笔直,冒着风雨率部下在庭院里巡视。大概是昨天刚挨了军棍的缘故,走路腿脚有点不稳。

    如果说昨天丁翦在时,她还能得到可靠助力;今日值守的主将换回了文镜,无论宫人再怎么奉公主命传唤他说话,文镜吃了教训,坚持不肯进殿,只管在庭院里负起看护职责。

    上午是文镜的羽林卫,午后换成薛夺的龙武卫,在这两队禁军的轮流护卫下,临风殿被围得铜墙铁壁一般。

    中午两卫换防时,正好有贵客冒雨来访,被毫不客气地堵在殿门外,询问了半刻钟才放进来。

    来探访的贵客是二公主,姜双鹭,封号懿和公主。

    皇家兄弟和姐妹的排行是分开排的,姜双鹭在姐妹里行二,今年十六岁,正是娇花般盛放的年华,一颦一笑亦动人。

    姜双鹭带过来的几个亲信嬷嬷和宫人被挨个盘问,最后终于被放进来的时候,各个沾了满肩头的雨水,都是一副惊恐后怕的模样。

    “这些玄铁骑,个个都是手里沾满了血的凶神。调回边境杀敌就是了,怎能用来戍卫皇宫,和宫里的贵人们日夜相对?身上的煞气万一冲撞了贵人怎么办。”懿和公主身边的嬷嬷手里提着雨具,一路嘀咕着说。

    姜鸾懒散靠在窗边的贵妃榻上,正在喝中午新熬好的老参汤,内殿里飘散着一股药香。见二姊湿哒哒地进来,急忙起身关了窗,吩咐准备熏笼,把外头穿着的湿衣裳脱下熏着。

    懿和公主姜双鹭换了干净衣裳,顾不上擦干发尾的雨滴,过来拉起姜鸾的手,心疼地打量幺妹,

    “病还未大好,眼看着瘦了一圈。你到底犯了什么事,连你的临风殿都被人围得水泄不通,我差点进不来。”

    姜鸾把早上新送进来的一盘枇杷往二姊那边推了推,轻松解释,“出了点事,得罪狠了圣人,连带得罪了皇后娘娘,不确定是不是得罪了裴督帅。大概就是这样。”

    姜双鹭倒吸一口凉气,半晌说不出话来。

    姜双鹭的母妃在先帝时并不受宠,平日里母女为人处世都极为低调,最怕麻烦上身。

    她开口劝慰幺妹,“如今京城乱得很,你……你怎的一下子得罪了这么多人?我早劝过你,你我身为女子,莫要逞强,遇事多听话些,顺从些。圣人是急性子,等这几日气头过去,我带着你亲去紫宸殿求见,当面叫几声皇兄,好歹叫圣人饶了你这回。”

    姜鸾垂下眸光,拿起枇杷,尖尖的犬齿一点点地啃着。

    “怎的不说话?”姜双鹭是知道她几分脾性的,担忧之色更重,“你从小便有几分执拗性子,别人劝你往西,你偏要往东。这次听阿姊的,主动示弱些,莫要逞强。”

    姜鸾把果核扔进银盂里,在水盆里洗干净了手,吩咐白露拿铜镜来。

    铜镜里清晰映出天家姐妹的娇美容颜。

    姜双鹭生得明媚皓齿,气度温柔娴静,仿佛御花园中一朵新绽放的珍品牡丹。

    姜鸾依靠在懿和公主纤弱的肩头,示意她二姊看铜镜里的景象。

    “二姊,你长得国色牡丹一般,又是天家公主的贵重身份。再对人一副温和柔顺的好性子,简直就是绝世奇珍。”

    在姜双鹭羞赧泛红的神色里,姜鸾抬手抚摸着铜镜映出的人影,继续往下道,

    “二姊这般天下罕见的奇珍,落在有心人的眼里……却也是奇货可居,引群狼共逐之。”

    懿和公主一怔,抬起眸子。

    姐妹俩的视线在铜镜里彼此交汇。

    姜鸾直视着镜子里惊愕的娇花面容,目光并不退让,“至于攀折了二姊这件奇珍之后,以二姊的柔顺性子,轻易地便能握在股掌之中。二姊若那时还一味的忍让顺从……”

    姜鸾的眼眶泛起一层晶莹薄雾,说不下去了。她攀着二姊纤弱的肩头,以一个全然依靠信赖的姿势,倚在姜双鹭柔软的胸膛。

    她叹息着,“我担心极了二姊。”

    姜双鹭听得半懂不懂,却也知道幺妹在劝诫自己,敲了她额头一记,笑骂,“你这丫头,从哪里学来的奇谈怪论,总会说些偏激言辞吓唬我。什么群狼,攀折的。我好好的在宫里,谁敢动坏心思,直接拉出去打死。”

    柔白的手掌摸了摸姜鸾的额头,“倒是不发热,大正午的却出了一头的冷汗,显然还是身子虚的缘故。别勉强撑着了,快躺下。”

    她接过桌上喝了半碗的老参汤,亲自一勺一勺喂姜鸾喝了。

    放下汤碗时,她瞥了眼紧闭的木窗,低声问,“外头这些禁军奉了哪边的令?你的临风殿到底要禁足到何时?”

    姜鸾拿帕子擦着唇边沾着的汤渍,不甚在意,“兴许要一两个月?等我的公主府开了,把我从宫里扔去公主府,围住临风殿的两队禁卫就能撤了。”

    姜双鹭吃惊不小,“公主府?你还未行笄礼,这么早便能赐下的么?”她忧虑地问,“你刚刚不是还说,有事得罪狠了圣人?圣人正恼着你,又说赐下公主府,怕不是诓你的。”

    “按理来说是不能的。但我找了人。”姜鸾想起昨日一整天的遭遇,轻描淡写地说,“说了好些话,做了好些事,好不容易说动了人家,替我去圣人面前做说客。”

    天家姐妹正说着话,外头又传来喧哗之声,闹了好一阵才止歇,原来是御前派了人来传圣人口谕。

    过来传话是熟人,昨天傍晚才过来喊过一趟话,正是跟姜鸾有几分交情的御前大太监徐在安,徐公公。

    薛夺把其他诸人都拦在外头,只带着徐在安公公和两个小黄门进来了。

    有文镜这个挨军棍的倒霉例子在前头,薛夺连表面上的回避都不肯做,双臂抱胸靠在殿门处,一双眼眨也不眨,明晃晃地盯住殿里头的动静。

    “老奴见过两位公主殿下。”

    跟随徐公公过来的两个小黄门,每个怀里抱着个牛皮制的大书袋,从袋口露出许多木质卷轴。其中一个小黄门在徐公公的示意下上前几步,把书袋里的所有卷轴掏出,整齐地摆放在姜鸾面前的红木雕牡丹缠枝翘首书案上。

    “早上裴督帅觐见圣人,闭门商谈之后,圣人传下口谕:——城外残余流寇众多,为汉阳公主的安危着想,改赐京中公主府邸。汉阳公主改在新赐的公主府里闭门修行,为圣人祈福。”

    懿和公主又惊又喜,“居然是真的?阿鸾的公主府当真要赐下了?”

    姜鸾镇定起身,往紫宸殿方向拜下,“谢圣人恩典。”

    她回身望向翘头长案上放满的大堆卷轴,

    “这么多卷轴是怎么回事?总不会是新赐下的公主府的规制地形图吧。工部应该没这么快?”

    徐公公笑道,“公主府的位置还未定下,八字还没一撇哪。工部主事官员们就算连夜赶工也没这么快。这些卷轴都是我朝六品京官的画像。”

    说罢,随手抽取一张卷轴,缓缓摊开,装裱精良的卷轴上方按规制填写了官员的姓名籍贯,配一幅寥寥几笔勾勒的小像,下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生平。

    “汉阳公主府开府在即,按规制,配备公主府长史一名,主簿四名,文书吏若干。最重要的就是公主府长史,六品文职,肩负着辅佐的重任,需得从京城现有的六品文官人选中,择优选拔一人,平调去公主府任职。裴督帅的意思,请公主自己挑选。”

    “啊,原来如此。”姜鸾愉悦地道,“考虑得周到。多谢督帅盛情。”

    徐公公嘴角抽了抽。

    公主府长史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入了公主府任职的官员,极难再调出来,从此仕途就算终结了。

    费尽心思科举入仕的年轻俊彦,个个雄心壮志,意图登阁入相,立下青史留名的功绩,谁人甘心去公主府养老。

    吏部不愿指派,把公主府配置官员的挑选差事推给裴显。

    裴显懒得搭理文官内部的琐碎纠缠,索性把所有六品京官的卷宗全送来临风殿,叫姜鸾自己选,选中谁就是谁。

    徐公公解释完毕,抬手一指卷宗,“公主请挑选。”站在长案边闭嘴等着。

    他原以为今天会等很久。毕竟公主娇养在深宫,除了几个经常入宫的勋贵子弟,和其他朝廷官员并无结识的机会。这次守卫京城的战役里,武官倒是认识几个,又不在送过来的文官卷宗里。

    没想到姜鸾当真一个个认真地翻看过去,速度不慢,不像是挑拣,倒像是在找人。

    很快,抽出一张卷轴。

    “选他吧。”

    徐公公也有些好奇,探头看了眼,相貌普通清秀,资历平平无奇,出身寒门,二十余岁进士出身,如今担任的吏部六品主事。

    倒是姓名格外出挑,是个罕见的复姓。

    “淳于闲。”徐公公念出声,还不太敢信,“公主定下了长史人选了?此人有何特别之处啊?”

    姜鸾在那张长相普通清秀、平平无奇的年轻文人半身画像上点了点,嘴角噙起细微的笑意。

    淳于闲,前世的能臣。

    裴显看人极准,前世为相时,能在他手下提拔重用的,个个都是独当一面的人才。

    她现在缺人缺得厉害。对不住了,先挖个墙角。

    “他有个好名字,我喜欢。淳于闲……以后入了我的公主府,可就不得闲了。”

    “哈哈哈。”徐公公干笑几声,不再多言,亲自把淳于闲的卷宗卷好抱起,吩咐旁边待命的小黄门把长案上堆着的其他卷宗塞回牛皮书袋里。

    所有人都以为徐公公下面要告辞走了,姜鸾坐回窗边的贵妃榻上,捧起热腾腾的红枣木瓜汤。

    没想到徐在安抬手点了点身后跟随的另一个小黄门,吩咐他,“把你袋子里的卷宗拿出来。”

    “不是选好了么?”姜鸾才抿了口甜汤,诧异问。

    徐在安哭笑不得,“两码子事。公主府长史是选好了。”他指了指身后吃力提着大书袋的第二个小黄门,“但这个袋子里装着的卷宗,可不是六部官员。”

    第二个书袋的卷轴末端全部挂着象牙质地的标签,便于快速查阅。他随手取出一个卷轴,在姜鸾面前缓缓摊开,露出精心装裱的一副俊雅郎君全身画像。

    画像中的郎君二十岁出头,穿了世家子弟常见的博冠大袖交领袍,白皙秀雅,坐于清涧竹林间,姿态出尘若谪仙。

    下面同样以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了家世生平。

    “哎呀。”姜双鹭坐在姜鸾旁边,一眼便看了个清楚,当即红着脸转开视线。

    “这位不是王相家的七郎么。你们是不是弄错了,王七郎尚未婚配,怎的……怎的把他的画像,送到阿鸾面前来。她还未行笄礼呢。”

    徐公公道,“没弄错,是裴督帅特意吩咐下来的。裴督帅早上和圣人商议时的原话:既然赐下了汉阳公主府,公主即将出宫开府,年纪正好也满了十五,宫里的笄礼,以及出降驸马的事可以一起安排起来。”

    说话间,原本堆满了长案的数十张六品官员卷轴全部收拾干净,徐公公示意第二个小黄门过去,把京中世家未婚郎君的几十张画像往长案上堆,

    “汉阳公主还未行笄礼,原本礼部和宗正寺是没有准备的。还好懿和公主的年岁到了,礼部按规制,正在给懿和公主准备着驸马人选的小像,督帅早上吩咐下去,中午画像就送来了。事出仓促,其中有几幅还未画完,汉阳公主看了莫要责怪啊。”

    姜鸾的舌尖舔了舔两边虎牙,轻笑出声。

    她把银匙扔回碗里,起身走近木案边,随手拿起一副卷轴,左右摊开,正好就是幅画了一半的小像。

    画像里那位郎君身材修长,宽袍大袖,手里捧着卷书,做出端正诵读的姿态,只有脸部没画,五官一片空白,仿佛一个洁白的鸭蛋。

    姜鸾的指尖点在那空白鸭蛋上,唇角好笑地微翘起。徐公公满脸的尴尬神色,“这个……事发突然,准备得仓促了些……”

    “是太仓促了。”姜鸾极不客气地说,“刚才那王家七郎的年纪都过二十了吧?年岁那么大的,画像没画完的,都直接塞给我了?”

    姜双鹭坐在旁边,被嘴里的甜汤呛咳了一下。

    徐公公自己也觉得不妥当,咳了声,“汉阳公主还未行笄礼,王七郎虽然德才兼备,但今年二十有三,这个年岁……确实不太适合。”

    他小心翼翼道,“裴督帅是早上跟圣人商量公主府的事宜时,当场提起汉阳公主出降驸马的事,当场决定下来的。或许当时并未多想,要不要老奴回去和裴督帅提个几句……”

    “把卷轴都拿回去吧。”姜鸾坐回软榻上,继续喝甜汤。

    “你回去复命时这么说:有劳裴督帅相助,提前赐下了公主府,我是感激他的。但督帅只花了一个早上,就想安排我一辈子……”

    她嚼着红枣,含含糊糊地说,“真的是,太敷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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