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公公带着那两个小黄门,把两大牛皮袋的卷轴又鼓鼓囊囊地原样带走了。

    懿和公主姜双鹭看到现在,惊讶之余,又替妹妹欢喜,拉着姜鸾的手,笑着恭贺她开府在即。

    “驸马的事往后推脱两年倒不要紧。能够提前出宫开府,是件难得的大好事。”

    笑了一会儿,她却又难过起来,红着眼角伤感道,“阿鸾今年刚满十五,圣人便允诺开府了。我……我今年十六了,圣人那边毫无动静,只怕是忘了我这妹妹……”

    姜鸾抱着二姊撒娇,“被圣人整天记挂在心里的,多半没好事等着。等阿鸾开府了,想办法接二姊出宫。二姊别哭了,笑起来多美,笑一笑。”

    姜双鹭被哄得破涕为笑,屈指在姜鸾额头上敲了一下,起身告辞。

    “阿鸾殿里的步廊建得弯弯绕绕的,刚才进来绕了一大圈。阿姊出去直接穿过庭院可好?”

    姜鸾捧着甜汤坐在榻上,乖巧点头应下,“自然是无碍的。二姊请便。”

    姜双鹭便带着亲信嬷嬷和宫人,十来人在薛夺的护送下出去了。

    不久后,远处隔着窗传来一声呵斥:“吕吉祥!庭院又脏了!出来擦地!”

    吕吉祥不知从哪个旮旯里满脸晦气地跑出来,重新拿了布,吭哧吭哧去擦踩脏的庭院。

    姜鸾趴在窗边看了一会儿吕吉祥撅屁股干活的模样,打着呵欠去睡午觉。

    临睡前把薛夺叫过来,叮嘱下去,“公主府长史的人选定下了,圈了吏部司勋主簿,淳于闲。他如果得了消息,这两日在宫门外求见,劳烦把人带进来,毕竟是本宫未来的得力人手。”

    薛夺站在殿门外,答得极谨慎,“末将会把公主的原话回禀给督帅知晓。”

    姜鸾在长案上摊开记事的宣纸卷轴,手握紫毫,慢悠悠地蘸墨,

    “那就尽早去问。京城事多,再过几天,你家督帅只怕越来越不得空闲。”

    “……公主什么意思?”

    姜鸾没理他,接着早上的记事继续往下写:

    【四月初二,雨急风骤。

    公主府之事大有进展。惟心不安,只恐夜长梦多。】

    这场午睡睡得并不怎么安稳。大概是临睡前最后入眼的是吕吉祥撅起的屁股,梦里居然也浮现出前世吕吉祥那张傲慢的脸。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啊,大概是某年上元节。

    她在临风殿里独自过节,对着烛火寂寞难忍,宫外万民百姓笑闹的过年声依稀传进了宫阙,她一时伤怀,要吕吉祥扶她登楼望远,望一望夜里京城的灯火。

    被吕吉祥拒绝了。

    “今儿是上元节,外头确实热闹。”吕吉祥啧啧感慨了几声,“大家都知道,京城这儿整年的宵禁,只有上元节前后三日百姓可以四处夜行庆祝。现在从太极门出去,往南去朱雀大街,哎哟那个热闹。陛下你听,看灯看杂耍的声音都传到宫里头了。”

    吕吉祥缩着袖子,不冷不热,“宫里原本也奏请在后花园搭几座鳌山[1]的。年前请奏上去,裴相说国库空虚,户部拨款在朱雀大街上搭灯山,就没钱在宫里搭鳌山。灯山搭在京城大街上可以万民同乐,提振士气;鳌山搭在后花园吧,陛下说不定还起不了身看。得,一句话驳回来了。陛下也别折腾了,宫里大伙儿就冷冷清清地过呗。”

    话里话外当然是阴阳怪气,倒也不算伤筋动骨。

    但她当时缠绵病榻了整个月。病中格外难捱,情绪低落,她被挤兑得心气不平,剧烈得咳喘起来,半天难止歇。

    吕吉祥吩咐内侍抱来了一堆画像卷轴,

    “这些都是早两个月就准备好的,都是家世清白、身体强健的郎君,裴相早就叮嘱拿过来挑选,偏陛下不肯看。随便选上一个两个,选进宫来,陛下逢年过节的,身边不就有人说话了么。”

    梦里的她不吭声。

    “陛下也别挑三拣四的了。”吕吉祥撇嘴,“臣又多嘴了,京城里高门大族的郎君,当然比画像里这些好,但也得有人愿意进宫服侍嘛。头一桩不成的就是陛下这久病的身子骨儿;第二桩,祖宗规矩,女君的子嗣需得跟皇家姓,入宫的郎君岂不是成了入赘的,好好的世家子,谁愿意——”

    几个小内侍还在把画轴一卷卷地往她手边递,她随手拿起一卷,直接砸在吕吉祥的脑袋上。

    “滚。”她咳嗽着抬手指向殿外,“连人带画像,都给朕滚出去。”

    ——————

    梦里惊醒后,姜鸾一口气喝了半杯蜜水,梦里带出来的喉咙深处火烧火燎的血腥气味才消散了。

    前世里,她年纪轻轻伤了肺,每次呼吸深重些,从肺管深处直冲上咽喉的,都是满满的血沫子的味道。

    那滋味不好受。

    她掀开垂下的帷帐,问外面值守的夏至,“点点呢?把点点抱过来。”

    片刻后,装点点的金笼送了过来。姜鸾把柔软的猫儿抱在怀里,捏了捏粉色的猫爪,病后削尖的下巴埋进雪白长毛里,闭上眼,四处蹭了蹭。

    她睡下的时辰并不长,醒来时,窗户外吕吉祥的屁股还撅着,刚擦了大半个庭院,又有一行人抄近路穿过庭院,踩出杂乱的新脚印。

    吕吉祥趴在地上呜呜呜地哭。

    “早上擦干净了,中午懿和公主带人出去踩脏了。下午眼看要擦干净了,又来了一波人踩脏了,奴婢这活计永远干不完了,活不下去了哇~~~”

    姜鸾坐在窗边的贵妃榻上,听着窗外的哭诉,有滋有味地喝了口蜜水。

    临风殿如今成了福祸难定的旋涡,人人路过门前只会躲避着走。下午又踩脏庭院的那波人,当然也是奉命前来的。

    皇后娘娘椒房殿里的三位女官,送来了香案,线香,抄经用的几大箱黄纸,泥金墨,一座玉佛,摞起半尺高的佛经。

    传皇后口谕,京畿附近流寇众多,汉阳公主豁免去城外宗庙;但宗正寺的家法责罚不容拖延,焚香修行,抄经祈福,即刻就要做起来。

    姜鸾翻了翻最上面那本《楞严经》,颔首道,“有劳皇后娘娘挂心,你们把东西搁在殿里吧。本宫会找个合适的地方安置香案和玉佛。”

    那三位女官放下了东西,却不走。

    为首那位女官三十七八年岁,寡淡的相貌,身子板正,发髻梳得纹丝不乱。谢皇后无论去哪里都带着她,想必是身边心腹,宫里人都敬称‘扶辛姑姑’。

    扶辛姑姑上前万福行礼,“奴等略懂佛家经义,奉了娘娘之命,今后便留在临风殿中,随侍公主身侧。若公主抄经时有什么需要问的释义,奴等可以解释一二。”

    苑嬷嬷的脸色当即变了。

    “皇后娘娘什么意思。”她冲上前一步,仿佛在凶猛鹰隼面前张开翅膀护卫鸡仔的母鸡,“我们临风殿庙小,可供不起三位姑姑这么大的菩萨!”

    扶辛姑姑仿佛没有听见似的,完全不理睬满身防备的苑嬷嬷,只面对着姜鸾,一板一眼说:

    “这是皇后娘娘的懿旨。奴等三人今日进了临风殿,从此便在临风殿随侍公主,直到公主在玉佛香案前抄完千遍佛经为止。公主想要奴等提前回去,除非把奴等三人打死了,用门板抬出临风殿去。”

    说完也不理周围人的惊愕神色,再度行礼起身,规规矩矩地站在旁边。

    姜鸾指尖抚着点点的长毛,轻笑了声,“扶辛姑姑说的什么话。又是门板又是抬出去的,我这儿又不是龙潭虎穴。”吩咐白露把人带下去,寻房间安置。

    秋霜是几名大宫女里年纪最长的,目送那三位女官的背影远去,低声道,“公主,不能放着皇后娘娘身边的三个姑姑留下来。她们都是宫里的老人了,以后指不定怎么磋磨人。得想办法送走。”

    几名贴身大宫女都露出忧虑神色,低声议论着。

    春蛰担忧地道,“越早送走越好。扶辛姑姑的眼神好可怕,看得奴婢心里发凉……”

    夏至也忧心忡忡,“皇后娘娘送过来的人,只要不是直接冲撞了公主,就不好拉下去打板子处置的。”

    姜鸾捏着点点粉色的脚掌,喃喃道,“还真是送来三座菩萨。”

    苑嬷嬷坐在她身边,气愤地难以抑制,“先帝才去了多久!我们金枝玉叶的公主,先帝在时万般宠着的,谁敢挡在面前说一个不字!如今这群狗奴倒狐假虎威地过来撒泼!”

    姜鸾舔了舔小虎牙,满不在乎地笑了声,“就是因为先帝去了,我们没了人,手里又无权啊。空顶着个公主的身份,又能顶多久。”说罢拍了拍苑嬷嬷,“别担忧太过了,我自有办法。对了,给你收着的那匣子先帝赐下的金丸还在么?我要用,嬷嬷帮我拿出来。”

    薛夺如今兼领了整顿宫禁的差事,下午过了申时,文镜过来临风殿和薛夺换了防。

    才领兵巡视了半圈庭院,只听后殿西次间那边吱呀一声响,窗户推开,有人招手唤道,“文小将军,我家公主请你进来说话。”

    文镜眼皮子一跳,装作没听见,目不斜视地从窗下直走了过去。

    片刻后,姜鸾出现在窗边,手里抓了个精铁制的弹弓,不紧不慢地调着牛筋松紧。

    文镜眼角余光里瞥见,左右眼皮又是齐齐剧烈一跳。

    莫名强烈的预感从他心里升起……似乎又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了。

    ————————

    黄昏时分,正是倦鸟归巢时。

    庭院里盛开的梨花树生长了数十年,繁密枝丫间有不少鸟巢,此刻枝头高处正停着几只鸟雀。

    姜鸾特意换了身窄袖贴身上襦,露出一小截皓白的手腕。

    调紧了牛筋弦,把弹弓举高,眯眼盯着枝头高处的麻雀。

    “点点,”她轻声问,“喜欢麻雀么?”

    靠墙黄梨木长方案上搁着的金笼里,点点娇娇地叫了声。“喵呜~”

    “啊,你喜欢。”姜鸾舔了舔小虎牙,“我也喜欢。……喜欢打麻雀。”

    嗡——

    绷紧的牛筋弦无声震动了一下,夕阳余晖里映出一道不显眼的金光,闪电般直奔枝头而去。

    啪嗒一声,一只麻雀直挺挺从梨树上掉下来,落在庭院的大青石砖上。

    值守禁卫立刻发现了异状,几名将士同时跑过来,一人捡起地上的死雀,另几人在附近灌木丛间搜寻,很快找到了那枚纯金打造的小金丸,双手捧着飞奔去找主将。

    姜鸾站在敞开的木窗边,把玩着弹弓,笑盈盈等着。

    不久后,文镜从头到脚都写满无奈,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近窗下,低头双手奉上死雀和金丸。

    “公主的金丸和猎物。”

    姜鸾只捡走了死雀,扔给点点玩儿,“金丸赏你了。拿去吧。”

    “谢公主赏。”文镜并不多说话,捏着小金丸就要走。

    “慢着。”姜鸾在身后叫住了他。

    身侧的矮案上放了个半尺见方的莲花如意纹方正黑檀木匣,她随手打开盒盖,啪嗒一声,露出满盒子圆滚滚、金灿灿的纯金弹丸。文镜惊得呼吸都停滞了瞬间。

    “文小将军别急着走。”姜鸾指尖掂起一个金丸,声音里带着笑,“拿了本宫的金丸,不妨听本宫细说几句金丸的用处。”

    “盒子里金丸总共重十斤。是先帝还在时,本宫十岁生辰时赐下的。金丸总共有三种尺寸。”

    她指了指文镜握紧的手里,“赏你的那个小金丸,重两钱,是第一等轻的金丸,用来打鸟雀。”

    “还有一种。”她在莲花如意檀木匣子里翻检了片刻,指尖掂起另一枚明显大了一号的金丸,“重半两,是第二等重的金丸,用来打鹰隼飞禽,或是硕鼠走兽。”

    “至于第三等么……”

    姜鸾这回在木匣子里翻捡了许久,终于找着一颗极大号的金丸,托在掌心,看起来便沉甸甸的。

    “重二两的金丸。先帝在时,叮嘱我不许常用,总共只赐下了十枚。”

    那枚沉甸甸的金丸被姜鸾托在手里,在夕阳余晖里晃了晃,晃出一片耀眼金光。

    “文小将军猜猜看,这种二两大金丸用来打什么?”

    文镜的脸色逐渐难看起来。

    “啊,文小将军猜到了。”姜鸾愉悦地一拍手,“打马打人呀。二两重的金丸打中马头,马立扑倒;打中人要害,人立扑死。”

    她的身子越过木窗棂往前倾,摆出推心置腹的亲密姿态,好声好气地商量,

    “皇后娘娘下午送来的三位姑姑,我极不喜欢。文小将军帮个忙,今晚把人客客气气地请出去,她们三个自己用脚走出我的临风殿,对你对我都是极好的。若是文小将军不愿帮忙……”

    她的指尖把玩着大金丸,金丸仿佛听得懂号令般,在削葱般的指尖灵活转了几圈。姜鸾把金丸收起,又开始慢条斯理地绷紧皮筋,

    “十个二两大金丸。三个人。殿门一关,四下里围堵,一个晚上足够料理了。劳烦文小将军夜里抬三张木板进来,明早再帮忙把人搁木板上抬出去。”

    文镜木着脸站在窗下。

    薛夺半个时辰前刚和他换的防。

    这些破事为什么都是轮到他当值才发生?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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