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之后,吏部的任命果然下来了,按照萧长捷的意愿,她如今是户部度支司一名从八品下的主事。
而中书省的起居舍人,果然花落赵继德。起居舍人是从六品上,对一个出入官场的人来说不可谓不高了,往后萧长捷见赵继德就要称下官了。
对此,萧长捷倒是没有什么过多的反应。
可别人可不是这么想的。
今日萧长捷一到户部,领着她熟悉公务的上司和同僚就旁敲侧击地说了好几句。
“按惯例,进三省的可都是状元郎,今科状元郎虽不在了,可榜眼还在,怎么倒是轮到探花了?”一位名叫杜麟的主簿当着萧长捷的面就开始吐槽。
旁边的房间里走出来一个人,方脸剑眉,看着十分不耐烦,他没好气地瞪了一眼搬弄是非的杜麟,暴躁地说:“能为什么?人家姐姐是贵妃。”这个人斜眼看了萧长捷一眼,嘲讽说:“你有一个好姐姐吗?”
萧长捷对着面前的人行了一礼,正儿八经地说:“林某家中只有一个妹妹,并没有长姐。”
面前那个方脸似乎没想到萧长捷会如此回答,噎了一下,才语气不耐地说:“我叫吴正,我们是平级,不必对我行礼。你今儿个第一天办事,按理来说是要先做些简单的活上手。可我想你是今科榜眼,才高八斗,区区户部这点活,应该难不倒你吧?”
这是下马威?
这一个小小的户部度支司就生出这么多事?
萧长捷笑了笑,好脾气地说:“有什么需要做的,大人只管差遣就是,我虽不才,但可勉励一试。”
吴正似笑非笑地指了指旁边的房间说:“帐都在隔壁,还麻烦林大人帮着理一理。”
萧长捷笑着应了,吴正走后,萧长捷带着杜麟走进刚才吴正说的放账册的那间房。
一推门,两侧高耸入云看不见尽头的书架上,满满当当对着账本。
萧长捷身后的杜麟不可置信地说:“这些,都是我们要对的账本?这得看到何年何月?”
萧长捷皱了皱眉,也没想到有这么多。
她翻了翻离她最近的桌子上放的账本。
这居然是修建皇家园林的账本,怪不得吴正要的这般急。快年底了,户部也要给当官的发银子,但皇帝园子的帐还挡在前头,若是算不清楚,便搞不清楚如今手头还能剩下几两碎银过冬。
一旁的杜麟倒是个手脚麻利的,帮着萧长捷把急用的“琳琅园”的帐先理了出来。
刚理完帐,就到了申初。
杜麟歉疚地看了一眼萧长捷,他家里还有妻儿等着他回去吃饭呢,可没时间陪着萧长捷耗在这里看账本。
萧长捷倒也不在意,左右也不差他一个,就温和地说:“到散值的时间了,你先回去吧,剩下的我自己做就行。”
杜麟也没有坚持,略微谦虚了两句就走了。
他走了倒好,萧长捷也不必束手束脚了。
萧长捷随手将门关上,挑了把椅子坐了,对着面前的空地喊了声:“听风——”
一阵风过。
一个穿的花里胡哨的男子站在了萧长捷面前,一脸谄媚地笑着问:“主子,叫我什么事啊?”
萧长捷斜着眼看了听风一眼,冷冷地问:“没事就不能叫你了?”
听风一听这话,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萧长捷,不知道这位爷今日是哪里不快。
于是听风迟疑地问:“主子今日心情不好?出什么事了吗?”
萧长捷将手中账本往地上一扔,头疼地说:“你自己看吧。”
听风听话地将地上的账本捡了起来,一页一页翻着看了过去,等看完之后,纳闷地对着萧长捷说:“这帐清晰明了,没什么问题啊。就是数额大了些,但也不难算。”
萧长捷冷哼了一声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帐?这是皇帝给自己修园子的钱!这钱居然是从户部走!”
听风瞟了一眼萧长捷的脸色,犹豫了一下还是为建成帝说了一句公道话:“但以往也不是没有这种例子——”
萧长捷听到以往这两个字直接炸了,站起来对着听风骂:“以往?以往和现在能比吗?年前凉州之战北境要粮草,户部从春天拖到秋天,逼得北境的将军穷得都要去卖裤子了。幽州旱灾,朝廷的救灾银子都是从北境军的嘴里抠出来的!户部天天就两个字,没钱!”
“他娘的这叫没钱?修个破园子修了五百万两?这园子什么做的?金子吗?”
萧长捷气的直翻白眼。
听风看着气到跳脚的萧长捷,眼睛里闪过了一丝诧异和了悟,他端过桌子上的茶给萧长捷递了过去,沉默了片刻说:“左右这天下是他萧家的天下,主子何必如此愤慨?亡也亡他家,他都不在意,主子就算是粉身碎骨为国尽忠,人家或许还觉得你图谋不轨。何必呢?”
听风看着沉默了下来的萧长捷安慰说:“当官嘛,做好分内之事就行了。其他的就莫想太多了。“
自己就姓萧的萧长捷无言以对。
半晌萧长捷才讷讷地说:“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啊。你不觉得这天下生民都和你有关吗?”
听风看着萧长捷,缓缓地笑了。
萧长捷心里也明白自己这话说的有些酸了,可道理没错啊。
听风笑完之后,冲着萧长捷说:“天下有难了,就叫匹夫出来为国捐躯了。可天下富裕的时候,也没见皇帝老儿把他的饭分我一碗啊。”
这番话,令萧长捷愣了好久。
听风不愧是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鬼,这番见解,倒真是像将这世态炎凉看透了一般,冰冷刺骨。
令人脊背发凉。
但她,还是不这么想,她还是觉得,受了天下的供养得到了权力,自然要承担保护天下人的责任。
这世道不可能人人都独善其身。
在大难当头的时候,她们这些享受了权力的人,不是更应该挺身而出吗?
但这话她没有说出口,因为她已经明白了她和听风在这个问题上的分歧,不是这一两句话可以抹平的。
归根结底,他们二人,道不同。
于是萧长捷识趣地将话题转到了别的地方:“吴正要我尽快将这帐算清楚,你去在长安城里找几个会算账的鬼,帮我算算。”
听风答应了,然后问萧长捷:“这账本主子几日要?”
萧长捷想了想说:“三日之内吧。活干的太快了也不好。”
听风给了萧长捷一个孺子可教的眼神,就领命去了。
萧长捷处理好了这边的事,就开始在户部放账册的地方乱逛了起来。
她入户部终究还是为了查军粮一案,户部掌天下钱粮,这里一定有线索,藏在这一本本各地的账本里。
她要找出来。
她的人不能白死,她总要知道,她拼死都要护卫的大周,究竟是什么样的。
萧长捷仔细翻阅了吴正给她这满满一屋子的账本,发现没有一本是和粮草有关的。反而全是各地的工程建造。
萧长捷皱了皱眉。
她若是开口向吴正要,不是暴露了她的意图?
要找个由头,沾一沾吴正手上的活。
正在萧长捷沉思在如何多干点别的活的时候,一个不速之客敲开了她的门。
萧长捷抬头一看,果然是这货,这倒霉催的。
赵继德不知道萧长捷在心中如此评价他,此刻的赵继德正兴致勃勃地招呼萧长捷说:“林兄,下值了,一块儿喝酒去啊。我父亲念叨你好久了——”
萧长捷皮笑肉不笑地对着赵继德说:“赵大人,下官还有差事,喝酒这事大人还是找别人吧。”
赵继德搓了搓胳膊说:“林书阳你别这么喊我,慎得慌。”赵继德直接上来托住了萧长捷的胳膊把她往外扯,一边走一边说:“户部的活,不急,那些帐你看到死也看不出门道来。”
萧长捷停下了脚步,眯着眼问:“你知道这里头的门道?”
赵继德笑着伸了伸懒腰说:“今日真的是馋酒的紧,但京城最近的好酒问都喝的七七八八了,都差点意思。”
萧长捷直直地看着赵继德,冷冷地说:“你知道还是不知道?”
赵继德看着萧长捷这严肃的样子,撇了撇嘴说:“林兄,你最近真是越来越不好玩了。以前你还会和我开玩笑来着,怎么自从上次大理寺聊完,你就这副样子了——”
萧长捷冷言看他,折了折自己的手说:“来京城时间久了,还真想活动活动筋骨。赵兄,你想试试我的推拿之术吗?”
赵继德隐晦地看了一眼萧长捷藏在衣袖中的胳膊,怂怂地说:“推拿之术还是不了,林兄请我喝酒吧,喝完酒我什么都说,你问我私房钱藏在哪我都能撂了。”
萧长捷看了看赵继德,无语地说:“行吧,我还真知道个喝酒的地儿。但丑话说在前头,此事你若是不把这里头的内情给我讲明白了,我就是上穷碧落下黄泉,都与你不死不休。”
赵继德打了个寒战,强笑着说:“我说就是了,林兄何必说这种话,听着怪让人心慌的——”
萧长捷嘲笑他说:“这就怕了?”
赵继德哈哈一笑说:“能与林兄一同下黄泉,是我的荣幸啊,怕什么?”
萧长捷嘲讽一笑说:“想和我一同死?那你没机会了。”
赵继德但笑不语,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出了宫门,远远的看,还有几分相谈甚欢的样子。
这副景象落在了高台上的裴景和眼中,他那双好看的没有紧簇了瞬间。旁边的小黄门察觉裴太傅的情绪似乎有了变化,还以为是自己伺候的不好,连忙向裴景和告罪:“小的今日是第一次上值,若是有什么地方做错了,还请裴太傅治罪。”
裴景和听小黄门的话,喃喃地说:“第一次上值?那你感觉怎么样?”
小黄门一头雾水,但还是战战兢兢地回答说:“小人,小人很害怕——”
裴景和摸了摸下巴说:“害怕吗?那你害怕的话,会做什么?”
小黄门更加疑惑了,但他敏锐地觉得裴景和并不生气,于是大着胆子说:“小人难过害怕的时候,都想吃点甜的。吃点甜的,好像日子就没那么苦了。”
裴景和闻言点了点头说:“你退下吧。”
甜的吗?
也能让她不难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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