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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没做过这种事情。
在从嘴硬的罪犯口中获取情报时、帮留下创伤的受害者理清思绪时、包括在希恩的记忆中穿梭体验时,琼恩曾无数次进入别人的头脑,甚至摸索到他们的深层意识。这对天生使用精神互相交流的火星人来说,算不上多难。
尽管如此,当他走进审讯室,与漂移女面对面时,他还是感觉心情不同寻常地沉重。她被拷着双手,坐在审讯桌的另一头,带着浅浅的笑容注视着他。
说是注视着他其实也不准确。琼恩能够感受到,她的目光没有与他的相接。或许在过去的六年里,她都不曾真正注视他,而是在透过他追忆着她所来的那个世界的火星猎人,正如她从未真正注视过这个世界里年轻的她自己。
琼恩在心底暗自叹息,坐到审讯桌前,让自己的精神和缓地包裹住漂移女的思绪,并一点点浸入她的深层意识。
控制一名拥有超人力量的罪犯很简单,只要为其戴上专用的能力抑制项圈就可以。但在此之外,漂移女还持有红灯灯戒,而这枚小小的指环正承担着延续她生命的重责,他们不能同样轻易地夺走她的戒指。经过商讨,联盟决定,由琼恩在她的潜意识中创造一道精神枷锁,让她无法操纵戒指做任何多余的事。这是把漂移女投入牢狱的前提下,他们要完成的最后一件保险工序。
1
在视野清晰起来之前,琼恩看到映透天边的红光,也体会到从头至脚爬升上来的灼痛。
他隐约分辨出,自己所降临的这处场景位于一颗大气稀薄的星球地表,一群体态各异的人影围成一圈,用不同的语言念诵出具有一定韵律的语句。
为了给漂移女下一道足以影响她现实行为的暗示,琼恩必须从她头脑中找到她自我意识最为深刻的核心,即她潜意识的归属。但人类通常无法清醒而明确地认知自己的自我归属,就算漂移女完全顺从,琼恩也得在她脑袋里进行一番摸索。
——这是一段记忆。
他很快搞清了状况。这是漂移女的心理产生动摇的一个锚点,或许她在这里考虑过要永远留下,因此他凭借着那一丝微弱的留恋找到了这里。
——待在这里的漂移女,会是她潜意识的投射吗?
琼恩转头寻找,他发现这一圈人群均穿着黑红色相间的制服,身上某处烙印有红灯军团的标志,他们都向中心的一盏巨大提灯举起手、触须、或爪子,而那些肢体上无一不戴着被红光笼罩的戒指。
漂移女位于他侧后方,与他之间隔着一只猫。这些在她记忆里重现的红灯戒持有者并没有察觉到琼恩这个无关人员的到来,除非这个片段受到明显篡改,否则他们作为过往的投影本来就不会作出反应。琼恩轻轻将猫拨远,绕到漂移女面前,现在他能通过漂移女的中文听懂那些诗歌一样的念词了:
“取自未寒尸骨处……”
“能听到我说话吗?这是哪里,漂移女?”琼恩扶住她举向前方的手腕,试图与她交流。
然而,漂移女不给予任何回应,口中机械地重复着吟诵。
“……铸得汝辈黄泉路。”
这句话尾音刚落,一波更甚的灼痛潮涌而至。澎湃的怒火在精神世界里宛若真实的烈焰,席卷提灯四周,也涌向漂移女。琼恩几乎要维持不住化形,他感觉自己的有机衣物、皮肤与血肉都被蒸烤得滋滋作响,无形的火焰仿佛在舔舐他的脊骨。一股同样无形又难以捕捉的威慑感盘旋于四周,散发着不容置疑的驱逐意味。
——她不在这里。
琼恩勉强维持着理智,最后看了一眼面前漂移女流转着绿色和红色的空洞眼眸,将自己从这段记忆中抽身而出。
2
琼恩听到了说话声。
那是一个低沉的声音,缓慢地讲着他听不懂的语言。翻译链接在精神世界里效果不算好,尤其当他想要翻译的对象并不是精神世界的主人。琼恩努力分析并理解,辨别出了它吐出的最后一句话:“……这对氪星人来说可能不管用。”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漂移女的声音随即接上。琼恩环顾四周,看清他这次潜入的是个什么场景——这里像是座酒吧,灯光昏暗,人声嘈杂,整座房间举架有十余米高,体型外貌差异跨度极大的宇宙人们在此聚集,而漂移女坐在吧台旁,穿着看不出是由什么动物皮革制成的、五颜六色东拼西补出来的衣服,肩上还披了一条领子能遮住她半边脸的破旧披风。与她交谈的是个坐在她旁边,用斗篷把自己蒙得比她还严实的高大人型生物,从声线、语调和用词中辨别不出性别。
“你不了解我的种族。”斗篷蒙面人认真解释。“我们全族精神共鸣,本来就可以彼此融合。我是因为自然灾害实在不可逆,才由大部分幸存族人融合而成,集合全种族的生命力和战斗力逃离家乡,在宇宙间流浪求生的。我从来没听说过氪星人能吸收或融合任何其他生物。就算找同族人运行这个法术成功率较高,氪星人也已经灭族了,不是吗?”
漂移女却好像没有注意斗篷蒙面人的质疑,兀自做着设想:“你们的施术途径是将咒文融入血液,控制血液流转不是吗?这我也能做到。就算不能成功融合……如果我在法术进行到第二个步骤时提前收尾,是不是可以仅仅共享我们的意识和力量,而不进行最冒险的肉/体融合?”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斗篷蒙面人的语气中带了一丝不耐烦。“从来没有异族人使用过我们的秘术。若不是我现在也已是种族末裔,又在角斗场输给了你,我才不会把咒文分享出去。而且思维意识和肉/体能力本来就是抽象事物,变数很大,我无法给出任何保证。”
“当然在听。”漂移女立刻展开一个仿佛在职场应付上司的微笑。“不过,如果是我的同卵双胞胎姐妹,或者……另一个时间线上的我自己,成功率会比单纯的同族更高吧?”
斗篷蒙面人刚想回答,忽然倒抽一口冷气,难以置信地呢喃:“我听说几个月前这附近有人在悬赏跨越时空的技术,难不成那也是你?”
“即使是我,也不关你的事。你已经把咒文融入我的血液了,这就够了。这可是我们在交战前就定好的赌注。”漂移女意有所指地看向酒吧上空悬挂着的电子屏。
琼恩顺着她的目光去看电子屏上闪烁的词语,上面用好几种文字写着同样的信息,大概意思是竞技场热门选手的个人宣传及下注赔率,而其中标注着近期蝉联擂主的那个名字读起来,正是琼恩曾在记忆中看到过漂移女使用的化名——辛艾尔。
“……算了。你说得对,不关我的事。不过,我提醒你,如果你真的提前收尾,那么你有一次反悔的机会。只要把前两个步骤的过程完全倒过来施行,你就能倒转此前的愚蠢行为。”
斗篷蒙面人说完,就喝尽手中饮品,拂袖离去。漂移女目送它走出酒吧,垂下眼皮望向自己指节上鲜红的戒指,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虽然去蹭人家的灯炉又不加入他们很厚脸皮,但还是得在出发前给自己充个能啊。”
3
在上一个片段里,琼恩依然没能找出漂移女的自主意识,只有那股威慑感如影随形,他只好顺着漂移女的记忆继续回溯。
在希恩隐居的那五年里,他阅读不属于她的那些记忆时,和她一起顺着时间线一天天捋到了漂移女世界的琼恩隐退。在那之后的几个月,漂移女都过着机械而重复的生活。他们还没来得及看到转折,就因他要接受审判而终止了阅览。今天他在漂移女记忆中读到的陌生的片段,想必就属于当初他们尚未读到的那一部分。
下一个隐隐吸引琼恩落脚的地方,是一处形似集市的场景。琼恩感受着这里的大气成分和重力,猜测这与之前的酒吧处于同一颗星球。漂移女现在手上没有戒指,身上还穿着她在地球时用作制服的高领上衣和长裤长靴,好奇地观察着街边摊铺上摆卖的奇形怪状的玩意。
一个矮小的软体动物突然闯到她前方,把她绊得一踉跄。它从手中的篮子里拾起一只像玉米一样布满规律凸起的球状物,高高举起,一边挥舞一边用发音短促的语言说着什么。
“呃,你说慢点?”漂移女无奈地竖起手掌,试图让对方理解自己的意思。“我得多听几句才能学会……”
软体动物顿了一下,按下挂在额侧的一个装置上的按钮,紧接着讲出来的竟是英语:“那是地球的语言,这个也是……你能听懂吗?”
“能了。”漂移女意外地扬起眉毛,但没表现得多震惊。“找我有什么事吗?”
“你看上去很眼生,还不会竞技场的通用语,应该是新来的吧?”软体动物迅速将自己托着的玉米状球体塞到她手里,生怕她还回来似的将触须全部收拢到袍子下面。“给你介绍一下这颗星球上面向大众的干粮——大胃果。迄今为止没有任何一个种族吃下它后产生不良反应,我做种植园直销工作,直面新人,免除差价。”
“在推销之前,你不觉得应该先告诉我,这里的通用货币是什么样的,有什么赚钱途径吗?”漂移女一手拿着果子,一手指向远处一座半球形穹顶。“你刚刚说了竞技场,对吗?是那里吗?那里有打斗的声音。”
“没错,那是这颗星球上最能赚快钱的地方。”软体动物意味深长地放慢了语速。“你讲地球话,长相也符合地球人标准,但你刚刚是从空中降到集市里的吧?据我所知,地球人不会飞,听力也没这么好。你是超能人类?说不定可以去试试。”
“比起超能人类,倒不如说我是个氪星人。这个竞技场……它有什么入场要求或参加手续吗?”
“氪星人!氪星人不是灭族了吗?不过确实有传闻说还零星有几个幸存者……管他的呢,种族末裔是很大的卖点,更别提是拥有氪星人这种级别力量的人!”软体动物四只眼睛同时亮了起来,它从袍子里又掏出一沓皱巴巴的文件和一支笔,趴在街边的垃圾箱上就奋笔疾书。“事实上,我还有介绍人的工作!你叫什么名字?要来签我的介绍信吗?”
“等等,被人介绍的话……唉,算了。只要有机会痛痛快快跟人干架,怎么都好了。”漂移女看看手里的果子,又看看文件上落下的一些勾选信息,无奈地摇摇头,报出一个名字:“我叫辛……辛艾尔。”
软体动物很快填写好文件,急不可待地带着漂移女向高耸的半球形建筑赶去。琼恩又感受到熟悉的威慑感了,他谨慎地跟到漂移女旁边,决定再最后仔细探查一遍。
但就在他望向漂移女的眼睛时,漂移女忽然向他所在的位置转过了头。她的目光穿过他的面庞,茫然地左右环视,像是在寻找什么。
“……是错觉吗?”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低落。
“也对。就算拿超人的姓氏作为化名,也不可能没过几秒就被追查过来的……如果这个化名能被传出去,超人会来调查吗?琼恩会一起来吗?……”
她将脸埋入掌心,几度深呼吸,再次放下手时,脸上只剩下自我审判似的厌恶。
“不可能的。抱有这种幻想真是罪该万死。滥用了别人的名字也不可原谅。对不起,琼恩。对不起,超人……无论如何,都真的很抱歉。”
4
这和在希恩的精神世界里感受到的一样。每当漂移女说出一句“对不起”,精神世界就好似被无形的荆棘缠绕得更紧,感情与理智也一同被束缚。
竞技场和集市消失了。琼恩看到漫天星斗从身侧掠过,看到恒星发出灿烂而热烈的光辉,看到冰冷的翠绿色荧光环绕四周。当溯洄的速度再次缓慢下来,他在一个眼熟的场景中捕捉到了第四个可疑的锚点。
——是长城。游客已疏散至远处,或有既视感、或陌生的英雄和罪犯联手对付着如蝗虫过境的怪物。战局中最为显眼的是一条鲜红色的龙,它击退一波怪物后,化作这个宇宙里火星猎人的样子,浮至神奇女侠与漂移女面前。
“——好久不见。”
那个皮肤呈孔雀蓝、穿蓝色短裤与靴子的火星猎人与兴奋的神奇女侠拥抱,又向漂移女点了点头:“你打得很漂亮,希恩。现在战况如何?”
“瞭望塔说那个钻机是首要目标。”漂移女指向坐落在一片山林之外的巨型打桩机似的东西,冷静又肯定地报告:“神奇女侠刚刚捣毁了两艘战舰,敌方防线已经被破坏了。能帮我拖住这群……叫类魔的玩意吗,琼恩?我去解决钻机,请相信我。”
火星猎人与神奇女侠同意了她的建议,分别与几个后辈和罪犯组队,左右包抄向那些怪物。琼恩从长城上飞身而起,想要追上飞向钻机的漂移女,但忽然有一只类魔向他挥出爪子,他下意识地出拳将它击退,随后看到更多的类魔向他涌来。
“形成夹击!”神奇女侠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快来跟我们会合!”
琼恩诧异地发现神奇女侠与自己视线相交了。不像红灯军团,也不像酒吧里和集市上的人,她是真真切切地注视着他、对他说话。
——他们没有意识到这片战场上存在两个火星猎人吗?还是说这些记忆投影把我默认为和他们一样的既有角色,分辨不出我的身份?
琼恩眼看着漂移女已经飞近钻机,干脆改变自身密度,以无相状态穿过怪物们的包围圈,甩开那些并非真实的角色,追向钻机。漂移女进行红外扫描,大致找出了钻机的动力源和主机,她一拳轰穿金属外壳,将整座钻机从深深的土壤中拔出,随后举着它冲向高空中仍在源源不断往地球输送战舰和类魔的音爆通道。
她的动作果决而迅疾,这个世界的火星猎人和神奇女侠因而放心地任由她解决最大的麻烦。但除去那股不散的威慑感以外,琼恩还能从这个记忆片段中感知到庞大得足以震动他的精神诉求。
漂移女就像一支快要扣到底的扳机,蓄势待发,虽然表面平静似水,但内心叫嚣着对伤害与破坏的渴望,而这渴望既想指向外界,又切实指向她本身。她将钻机卡在音爆通道口,将外壳上的裂痕扯得更大,随后钻入机体内部,瞪视着机器的动力源射出了热视线。精炼能源被引爆,在音爆通道中像是黑洞坍缩一样将钻机、漂移女全部扭曲。
高热与翻涌的能量波将漂移女结实的制服熏黑、烧焦,却无法破开她的皮肤防御。漂移女却没有动身逃出来的意愿,只是遥望着长城上空仍在战斗的盟友,似乎在等他们回头。
琼恩不会擅自读同伴的心,漂移女也很擅长通过怒火来掩饰情绪。在这个精神世界里,他第一次品到了她肆无忌惮地爆发的情感。
——你现在很幸福。你还夸奖了我。但是,对不起,正因如此,我想要做的事就只剩下最后一件了。
——向我这边看过来,琼恩,拜托。在你面前赴死是我仅剩的愿望了。虽然你应该知道我不会轻易被杀,但留给你这样的回忆,还是很对不起啊。
琼恩不知道这个世界的火星猎人究竟有没有注意到漂移女的决绝,但他为了确定她的意识真实性,努力飞到了音爆通道前。漂移女的瞳孔瞬间紧缩,琼恩能肯定她也像神奇女侠他们一样看到自己了。
但在他来得及给予回应之前,音爆通道彻底被扰乱、崩毁,紊乱的能量流化作漩涡抹除了琼恩眼前漂移女的身影,而这个记忆片段也因主人的消失而迎来了终结。
5
琼恩几乎是被甩回了意识乱流。他在感知被陡然打断所造成的晕眩中推测,漂移女就是因那场爆炸才被传送离开了地球,流落到星际竞技场。不知是因为惯性还是因为漂移女的潜意识影响,他没过几秒就坠入了另一个片段。
环境温度骤降,琼恩两脚落在薄薄的新雪上。他认出这是一条窄窄的马路,两边的人行道上矗立着张牙舞爪的树木,光秃秃的枝桠上也落满积雪。
微弱的阳光洒向遍地的惨白,反射出点点晶莹的微光。这让琼恩感到有些目眩,他眯起眼睛,环顾四周,试图从这个安静又清冷的环境中找出一个人影。当他转向左侧,他忽然明白这是什么地方了。
或黑或灰、或方正或宽阔、或光洁或黯淡、但整体看来大同小异的石板竖立在宽广的园中,每一块上面都竖列篆刻着一串串汉字——一个个名字。
琼恩微微合眼,抚平情绪,让自己不要太受那追踪而至的威慑感影响,随后迈步走向陵园。他钻过栏杆间小小的门,尽可能轻缓地经过三排墓碑,然后在第四排过道的深处看到了一个单膝跪在地上的身影。
跪在那里的人敏锐地捕捉到他接近的脚步,猛地转头,呆愣数秒后,踉跄着爬起来,大步奔向他,又在接近到他两米内后小心翼翼地放慢步伐,停在他面前。她右手按住胸口,左手抓住右手腕,艰难地喘息半晌,才难以置信地呼唤道:“是你吗……琼恩?”
——这次,她能很清楚地看到我,还具有分辨能力。这会是她的意识核心吗?
琼恩猜测着,顺着她的认知把话题接续下去:“是我。你在这里做什么,希恩?”
漂移女身子晃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想要扶住一块墓碑稳住身形,但犹豫片刻后,她双手掩住脸,缓缓蹲了下去。
“我……果然是个无可救药的人……”
她瘫坐在地,颤抖的吐息声从指间泄出。
“明明站在爸爸的坟前,我却只因为看到了琼恩才哭出来……”
“你的父亲去世了?”琼恩蹲下来,将一只手覆在她肩头,柔声问。“我深感遗憾。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这全是我的错……我固执地跑到美国学习、工作,以至于让他们承受了一次失去我的痛苦,把他们的生活搞得一团糟。在这之后,我还差点成为卢瑟对抗超人的工具……就算你能原谅我、给我新的机会,就算我知道无论自己变成什么样,爸爸妈妈都会待我如初,但我还是无法释怀。我好几次都站到了家门前,但都没有勇气按下门铃。我想等自己做好准备再去见他们,可爸爸没能等到那个时候……我现在又怎么能厚着脸皮去见既失去女儿又失去丈夫的妈妈?”
漂移女滴落的眼泪融化雪面,凝结成薄冰。尽管此刻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火星猎人的肤色、衣着、颅形都与她印象中不相吻合,但她还是像在佛罗里达火箭发射基地时那样伸手攥住了他的披风角。
“我曾经以为自己在前进,事实上我一直在逃避。我逃离中国、逃离家庭、任由你离开我身边……我甚至想要逃离这个世界。我是个缺乏目标和主动性的人啊,琼恩,你应该能读出,这是我真实的坦白吧?”
“我知道。你一直很真诚。”
在精神世界的记忆片段中引起与现实不符的展开并不是件稀奇事,这一般不会影响原本的记忆,但琼恩一向不愿冒险造成过大的变化,他谨慎地将自己的话语精简,将自己的精神更加敞开,仔细接收漂移女的心声。
“之前你要隐退的时候,我和大家一起送你离开……但现在我才意识到,我无法忍受你不在瞭望塔的日子。正因为我是个被动又迷茫的人——”
漂移女的声音中带上了呜咽的哭腔,她昂起头,用微颤的眼眸直视琼恩的双眼。声带振动所产生的嘶哑恳求清晰地从她口中吐出,但响彻精神世界的还有她内心压抑的、与所说话语截然不同的呼喊。
“——所以我需要爸爸妈妈以外的人给予我肯定。能请你回到我身边吗,琼恩?”
「——所以我一直在爸爸妈妈以外的人身上寻求爱。没有你我活不下去,琼恩。」
对于短暂的片段来说,这只是记忆铸造的虚拟影像循着主人当时的情感与思维作出的条件反应。就算是在这样理想又梦幻的情景下,漂移女依然不愿吐露自己最基本的心意。而仿佛在印证这份滑稽的掩饰与否认,灰白色的天空阴沉下来,那股威慑感膨胀开,向整个记忆片段进行压迫,就像在驱赶琼恩,让他不要再注目这拙劣又无用的谎言。
漂移女的身影凝滞住,整个人宛若调色板上的颜料被搅开一样模糊、撕裂,化作一团肮脏的虚影,被吸入了高空倏然出现的一道裂隙。夹杂着黑沉雾霭的赤焰从裂隙中奔腾而出,淹没这片本该雪白肃穆的大地,向着地平线涌去。
琼恩屏住呼吸,收敛自己的存在感,顺着这股火浪的流向,从这个片段中悄悄抽身而去。这次,他感觉自己跨越了比之前每一次都要更长久的时光,最终,他落向了一条安静的走廊。
6
琼恩听着从空旷的走廊另一端传来的小孩子笑闹的声音,转头望向楼房的大门,果不其然看到了屋外明媚的阳光和红色的塑胶操场。
——这是希恩与漂移女的初中校园,体育馆的一楼,两个张辛记忆中都存在的地方。
他记得,初一刚开学的时候,张辛会和尹雪待在一起。但再过上几个月,尹雪不再陪同在张辛身边后,每次体育课老师宣布自由活动,张辛都会溜到体育馆,躲在通往地下器材馆的楼梯间里,从狭小的气窗窥视操场上的尹雪。
琼恩绕过一楼的方鼎雕塑和大阶梯,拉开小门,走入昏暗的楼梯间。但躲藏在那里的女孩并没有扒在窗边,而是盘着腿坐在墙角,校服外套被她当作垫子摊在身下,旁边还摆着开了封的小卖部牛奶和奥利奥饼干。
女孩察觉到有人闯入她的临时私人空间,警觉地把手里被卷得皱皱巴巴的书册藏到身后。但琼恩根本不需要看清,他早就从希恩脑袋里混杂的漂移女的记忆中读到过,初三的漂移女从国外拓展回来后终结了对尹雪的执着,她常常收集国内网店转印的盗版超级英雄娱乐杂志,从上面撕下带有“火星猎人”字眼的每一页,贴到藏在大摞错题本之中的收藏册里。
和墓园里的漂移女一样,这个年少的张辛也忽视了他迥异的装扮,呼唤出了那个名字:“火星猎人!”
她咧开一个洋溢着幸福与激动的笑容,手忙脚乱地摆正坐姿,还差点把脚边的牛奶打翻。
“是做梦吗……还是幻觉……”
她呢喃着,从口袋里翻出随身携带的裁纸刀,滑出刀片,不加思索地就要划向左手手背。
琼恩吓得背后一凉,掠过九级台阶,握住了她的右手腕。正如他多年来参与的无数次救援任务中接触到的每一个孩子,她的手臂纤细又轻盈,却将完整的生命的沉重坠在他掌中。
——这是一个突破点。
他看着裁纸刀刃反射的冷光,总算为自己的来意找到了一个解决角度。
——灯戒能量耗尽,她就会失去心脏。只要我下一道“不要做任何会导致死亡的事”的暗示,就能避免她使用灯戒。
然而,在他准备好开口劝导张辛之前,窗外的晴朗天空就像上一个片段里那样被染上了黑红。这一回,赤焰准确地直击校园,打破玻璃窗,拥挤进小小的楼梯间,强硬地震开琼恩,勒住一脸茫然的张辛的脖颈。
琼恩诧异于这强烈的针对性,终于明白过来,这股从第一个片段就如影随形的威慑感才是漂移女的意识核心所在。她的灵魂、她思维的根本,已经不能与无休止的愤怒相割舍。即便在精神世界里,她也还是一团由怒火的能量构成的怪物。她本能地随着他的轨迹在自己脑海中巡视,但她始终摆脱不了自己意识深处的倾向。
——要杀掉自己。
“如果从最开始的时候就结束就好了!”
浑浊的火焰捏紧女孩的脖子,火花像液滴一样源源不断地在它表面翻涌。它洪钟般的声音响彻精神世界。
“只要没有你……只要你死掉,一切痛苦就不复存在了!”
“——这样一来,痛苦的就只剩下你的父母了,你希望看到那样的结果吗?”
琼恩厉声质问,这有效叫停了火焰的凶行,它缓缓松开束缚,让女孩摔回地面。
“是你啊。”
意味不明的沉吟从火焰内部传来,它向中心收拢,聚成一个人形,肉色与绿色覆上鲜红,构筑成她假扮作希恩,以“漂移少女”身份待在少年小队里时的样子。
“你学会戳我的痛点了,是吗?你想再阻止我一次?因为同情她?”
漂移女抬起右手,虚握手指,指向抽噎着咳嗽的少年张辛。与此同时,她像火星人变形一样改变自己体表的衣物。绿色披风边缘像是被腐蚀出孔洞,整体化作棕色,她变成了作为竞技选手混迹于酒吧时的样子。再之后,这一身衣服也被燃烧成灰烬,红灯军团的紧身制服裹住她的身躯,仅在心口敞着一个空洞,露出无处可接续的血管。
“你憎恶的是谁?”
她问着,往身上覆盖了一层在卢瑟手下时配备的长袖衣裤,又让警察的制服替代它们。
“你同情的又是谁?”
高中和初中的校服相互接替,她的体型跟着缩小,头发削短,最终她变得和脚下的张辛一模一样。
“她们全都是我,本来就只能是我。”
她俯身将张辛拥入怀中,让其化作一缕黑烟,融入自己的胸腔。她自己模仿少年张辛的动作,跪坐在地,像个等待救援的受害儿童一样歪着头仰视琼恩,目光却带着冰冷的自嘲。
“没错,只是你。”
琼恩深深地吐息,蹲下身子,让自己的视线与她平齐。
“绝不是憎恶,也并非同情——我想拯救张辛,仅此而已。从这个重复的循环中拯救你。”
正如墓园里的漂移女的自白,她是个缺乏目标的人,所以她才会不停地寻找寄托。同时她是个缺乏主动性的人,所以她才从不奢望自己的寄托得到回应。
比起追寻并得到些什么,她宁愿自己的寄托被辜负,这样她才能将怒火和不甘化作自己继续生活的驱动力。她一次次地重复着自己病态的寄托,潜意识里期待着过去的创伤能得到弥补,却依然沉醉于失败带来的痛苦——因为只有这是她所熟悉的情感模式。
漂移女拥有四十多年的生活阅历,还有超人的脑力作为辅助,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陷入了一个怎样的怪圈。但强烈的自尊和自贱交织在一起,让她不愿修改自己的错误。如果一定要纠正,还不如抹去最一开始犯下错误的自己。这也是为什么她抹杀希恩、取代希恩——对“张辛”本身给予了足够的破坏与否定后——才在自己的人生中扮演出了五年最阳光且上进的形象。
“我所认识的漂移少女摆脱了过去的经历留给她的阴霾,但这并不等于完全抛弃过去。如果没有过往的失败,就不会有如今的你们。你们已经是截然不同的人没错,她不必遵循你的意志,但你也一样,不必把她的成长方式当作唯一的选项。当初你认识的琼恩为你起名叫shiftingwon,正是希望你能自由选择自己的道路,不是吗?”
琼恩握起面前女孩火炭般滚烫的手,就像五年前握住刚从维生系统中走出的希恩的肩膀一样。
“对你来说,我的期待或许更像是个枷锁。不过,你现在确实是罪犯,如果这份枷锁能创造更长久的时间,促使你作出新的选择,我还是会拜托你——不要再主动走向死亡。去证明自己的人生‘不该只是如此’吧。”
十四岁的张辛外壳被融化了,火焰雕琢的人形恢复为成年女性的形状。一副深绿色的手铐凭空出现了在她双腕上。漂移女叹息着,仍流转着黑红色的身躯却像是岩浆被海水浸润,可怖的热度被敛回了表皮之下。
“真狡猾啊,琼恩。”
7
房间里时钟指针轻微的嘀嗒声帮助琼恩唤回了神志。他缓缓眨了眨眼,想起自己正处在审讯室里。时钟显示距离他走进来会见漂移女,才过了一个小时。
审讯桌对面的漂移女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自己腕上的手铐。琼恩的行动方式不会让她知道他在她头脑中具体经历了什么,但或许她能靠超人脑力察觉到自己被加上了怎样的精神枷锁。
屋外,发觉他们神色改变的警卫通过无线电询问他是否已经结束。琼恩微微颔首,既算是回答,又是代替对漂移女的致意。他转身离开,在合拢审讯室的门前一秒,听到了漂移女带着疲惫笑意的呓语。
“——如果这是你的期望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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