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纶重楼的医室药庐果然清静下去,穆穆来时只有灰衣长须的高瞻在拨药渣,黑亮如镜的灵草汤放在桌子上,不急不缓冒着清灵的烟气。

    穆穆知道灵草汤做好了,很是高兴道:“多谢高师侄!”

    高瞻捋一把并不浓密的胡须说:“小师叔可要尝尝味道?”

    穆穆知道这碗汤的材料都是世间罕有,不能浪费到自己身上,摇头笑说:“给鳞儿送去吧。初时我把这汤炖得难看,还怕又给糟蹋了高师侄便不要告诉他这是我做的。”

    高瞻抬眼:“小师叔不去看游鳞?”

    穆穆摇头笑:“我看门中上下都为鳞儿这孩子操心和热闹,许多人看他,我再去怕他累了。”

    高瞻说:“如果这等灵汤叫糟粕,游鳞才是真没福。”

    穆穆听他如此确认,高兴的笑起来。

    小师叔走出经纶重楼,柳色新来招高瞻去师父面前汇报门派内务,柳色新提起穆穆不要多的月例,全部换成库藏中最好的一批天材地宝。

    尔炎凉开口,“之后?”

    高瞻答道:“在徒儿这里制成灵汤给游鳞。”

    柳色新看师父脸上并无意外,猜他已经料想到这结果。

    “她虽然百无用处,但贵在还有自知之明。”尔炎凉说:“不枉门派养她一场。”

    柳色新说:“师父,我猜小师叔说着不会去看游师弟,还是会偷着去的。”

    尔炎凉看他一眼。

    柳色新噗嗤笑:“小师叔第一次放游师弟独自来经纶重楼听课阅书,但怕游鳞没记熟经纶重楼的路就偷偷跟在后面,结果游鳞没迷路,她倒是不知错到哪里去了,最后还是我们把她带出来的。”

    天上有长瀑倾泻而下,轰轰隆隆在洪炉大冶汇成激烈奔腾的河水,流过一片天然光亮的平原。

    天瀑是门派盛景,光原是门中圣地。

    今时光原上尤其明亮,掌门吕人啸哈哈哈扬天长笑,洪炉大冶上下皆喜,恭贺掌门。

    背负三足金乌吞口剑的壮硕修士在天瀑下拍拍少年肩头,嘴角咧得高,眉眼间欣慰而赞赏,称心如意。

    吕人啸道:“鳞儿,现在叫我什么?”

    清俊温润的少年摇晃一下身形,被掌门伸手扶住。

    一向刚烈暴躁的掌门面露疼惜,“还是体虚!若从小便送到我手里,基础垒实坚固,焉是这等灵量?”

    “原来我是剑修。”游鳞忧郁的说,“幸而没有因此死于蛟口之下,不然师父有多么伤心?”

    吕人啸摇头,“伤心,可惜!”

    可惜明珠蒙尘,混同鱼眼埋没入茫茫大海

    穆穆在素波亭来回踱步,最后望着大师兄题写的亭匾出了半刻神。

    游鳞不在,素波亭和这片湖变得很空。

    平常这时候,那个少年在湖水边练剑,清朗无邪,活泼耀目得生机勃勃。

    她也心情愉悦,生活不再如死水,寂寂单一,贫乏难动。

    光原那里传来的笑声消去了,此时,掌门二师兄已经收完游鳞做弟子了吧?

    她可以悄悄的过去,不尴尬不惊动人的看看那个被她有眼无珠而拖累得死里逃生的孩子吗?

    穆穆喃喃,“三师兄说得对,人蠢也是会害死人的。”

    我就是蠢笨粗浊,什么都干不成,所以什么也看不出。

    为何进来修仙?

    到底不搭配,没有大师兄的庇护,尴尬和惹祸便难免了。

    穆穆的声音呜咽发颤,继续自语:“三师兄还说过,‘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她重复着念叨,“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德不配位,必有”

    是了,是了,一直是我。

    眼泪滚滚流下,穆穆悔愧自责地捂脸。

    “鳞儿”

    师父一点都不好,成就不了你。

    对不起,对不起。

    她揉擦得眼睛不那么红了,抱起灵汤羹,在夕阳下往光原走去。

    路过心湖,过江河,来到源头天瀑,阔大银练自天际垂下,天水倾泻,声如浪潮。

    穆穆被浩大瀑布的声势激荡得脚步不稳,大师兄活着时常带她来这里,踏过光明,坐进西方的德光府教她读经义。

    大师兄的灵息温润柔和的笼罩住弱小的她,本可以御剑须臾将人载去的金乌神剑背负在伊惠风背上,他愉悦而温和,牵住年幼的她一步步行走过去。

    在他死后,愈知道自己受过多少关照,也再也没有资格享受了。

    穆穆停在浑朴宏大的德光府前,想到吕师兄刚硬冷肃的凶脸,畏缩而胆怯。

    尔炎凉从德光府内走出来,腰带上悬挂碧玉的箫,垂眼收起手心的折扇,俊容漠然得散发寒气,穆穆虽然也怕他,但比起面对暴烈严厉的掌门师兄,对着翩翩文士的三师兄,总还可以说几句话。

    尔炎凉看她一眼,脸色依旧莫测得厌世,开口道:“来看游鳞?”

    穆穆笑得憨呆又愧惧:“掌门师兄在吗?”

    “掌门事务多,哪有你这么多时间。”尔炎凉淡淡,“吕师兄洗了他体内灵池,扩大他的灵脉,游鳞今时已经沉眠修养。”

    穆穆没有机缘和资格体会这样的改变,小声问:“痛吗?”

    尔炎凉哂笑,讥讽的扬起唇角。

    头发上一凉,被重楼楼主的扇子敲一下头。

    “好孩子。”尔炎凉长袍飘摆,越过穆穆,“可担大任。”

    配你确实可惜,可惜到荒谬。

    五十年前,完美的道器大师兄竟会爱上你这个无才无用的雌笨蛋,一代天骄如此有眼无珠,让我频频心烦。

    幸而没让丑事成真,容得大师兄与你结出劣质的花果。

    燕雀堪配鲲鹏?

    呵,玉鲤终需化龙。

    尔炎凉停在半途,冷眼看那个平凡的小女子宝贝地抱着灵药羹进德光府,很快匆匆奔出来。

    她的头垂得更低,逃也似的将脚抽离发光的地面。

    德光府内天材地宝充塞,天光落下日月精华供养拔塑精粹了灵体的小剑修,闭目沉眠的清俊少年被众星捧月,像神子一般。

    一条深蓝色的小鱼游在游鳞脚边,鱼身如玉石一般剔透,背脊上的孔洞喷出水汽,形成道道彩虹,精彩的颜色和少年俊美的面容辉相照映。

    穆穆捧着灰暗的灵汤羹,在宝物灵丹的华光流转间,眼花缭乱,这里无处可以落下自己的脚。

    游鳞根本不会缺我熬的这份灰扑扑的苦药汤。

    她放下灵羹,这样的东西完全补偿不了几乎害死游鳞的歉意,渺小而低落地穿过宝物法器塑成的城池,狼狈地出去了。

    从今往后,便将天差地别。

    她也该习惯了吧。毕竟迟钝落后地被后来的年轻人超过,对自己而言从来不是稀奇的事了。

    天瀑流成江河,江河汇成心湖,心湖流入深渊,沉墟临渊。

    在夜晚人少的时候,穆穆去心湖边散步。没有收游鳞为徒前,她便这样独自消遣透气。

    有时候心湖会游出来鸳鸯中的一只,追出来等她投喂灵果。

    星星倒映在湖面上,一只漂亮鲜艳的小鸳划出水纹迤逦而来,漂亮的雄鸟覆盖上冷夜色,似乎平添了忧郁感伤。

    穆穆蹲下身喂食,鸳鸟转了一圈,游回自己隐没的巢穴。

    穆穆发起呆,惯常地想起从前的事。

    回忆从前的大师兄,对她最好的那个人。

    可惜啊,自己从没有让他放心过。总是那么的没用,总是要他关照她的蠢钝不济。

    伊惠风却总是笑着,弯起如星似水的眼眸,言行温柔极了,不像其他厉害的师兄对她嫌弃、不屑和冷漠。

    大师兄真的是善良的大好人。

    很想念他。

    穆穆伸出手去,轻轻拨起小鸳鸟离去后平静了的湖面。

    水面轻轻荡漾,摇晃出一个俊秀少年的身影。

    “师父。”

    穆穆吃了一惊,回身看到披上月光的俊美少年。

    游鳞散着头发,背部包缠绷带,脸色白了许多,一只手蜷曲地捂住嘴咳嗽,洗髓扩脉的痛楚还在。

    穆穆扬起手要碰他,却因为无知而怕加重少年的痛楚,在半空把手缩回去。

    “鳞儿,你还疼?怎么不在德光府好好修养?”

    “师父不在素波亭,我就来心湖找。”

    她收回了手,少年拉住她,“师父炖的药汤我都喝了,游鳞最喜欢的。之前其他人都来看过我了,师父为什么一直不来?”

    穆穆低头,“对不起师父害了你。”

    游鳞知晓了原因,眉头舒展,轻声说:“我不怪师父。师父何时接我回去?”

    他笑:“我好想师父。”

    她躲闪开小少年期待的目光,心里越是钝痛。

    “游鳞,我已经把你交给吕师伯。”穆穆强装出笑容:“师父保护不了你,也教不了你了,吕师伯厉害得多呢。”

    游鳞定住,澄澈无邪的眼睛直直看她。

    沉默许久,他问:“师父想吗?”

    穆穆笑:“这样当然最好了,吕师伯比师父强百千万倍!”

    她手臂上的手松开,游鳞问:“师父觉得小鳞是负担?”

    你哪里是负担?于你而言,我这样没用的师父才会是负担累赘。

    穆穆抚摸小男孩的头,涩然笑着说:“我觉得你跟吕师伯修行很好。麟儿,今后一定好好听吕师伯的话。”

    “我懂了。”游鳞说。

    游鳞又轻轻咳嗽起来,似乎伐髓洗骨的痛苦又次袭来。

    “鳞儿”穆穆蹙眉心疼,到底去扶开始弯下腰的小少年,被游鳞反手攥住手指,按在他自己胸口。

    游鳞说话,他的胸膛在她手指后震颤着。

    “师父,我还是与你在素波亭住吧。”游鳞满面天真,“掌门师伯召我的时候,我就出去。”

    穆穆难过的想,我是门派里最不中用的人了,哪里还能当你师父呀

    这时游鳞发现她手上被热药烫出来的伤,眼睛立即红了。

    “鳞儿不在,师父是不是就不好好照顾自己?鳞儿得回来!”

    穆穆笑:“师父本来好长时间就是一个人住,习惯了,哪里有什么问题。”

    游鳞一怔,似乎受了打击。

    抽回手的穆穆想,他真的是个有良心的好孩子。

    便更不能辜负他的资质天赋,得好好成全他。

    我不能成材,能侥幸带来品性温良的天才给洪炉大冶,也是好事。

    大师兄,我做得对吧?

    道邪大战已经过去,大师兄,他不会像你一样为门派牺牲性命了。

    心里舍不得,但是应当识大体。

    大师兄,我虽然想念你的好,也后悔从小到大只是缠烦带累你。

    尔师兄说我是只丑丑呆呆的小麻雀,我不配的,不配占用你那些时间和精力。

    也不该继续耗费侥幸捡来的天才弟子。

    不然不是又犯一样的错了?

    夜风吹起美少年的发丝,游鳞立在心湖边,温柔地仰起脸问她:“师父常常来看我,好不好?”

    穆穆伸手束整少年的头发,鼓励道:“鳞儿,你要坚强独立起来了,要像掌门二师伯和死去的大师伯一样担当重任。”

    少年神色茫然,眼睛里映着她。

    穆穆羡慕而诚实的说,“鳞儿,师父若是你呀,也想去承担责任,好好回报师门,对得起洪炉大冶的培育和教养。”

    游鳞沉默下去,轻轻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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