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天,穆穆提着篮子去扫伊惠风的墓时,遇上在春晖树下比划的柳色新。

    柳色新早早看见来人,立即乖觉招呼道:“小师叔!”

    师叔现在更加简朴了。

    从前看到的穆师叔还用一支镶嵌白珍珠的玉簪结发,偶尔发间会别着一只淡色的小花,现在只两根布条束住发丝,扎垂在后,而那布条显然是从断了的袖子直接裁下来的。

    她的脸颊也瘦尖了许多,以前小师叔会穿裙子,而现在全身只套在直筒筒的群青长袍里,多不过领口滚了层白布边,颜色保守得不出眼,和寻常干活的粗使弟子服、云游的道士袍差不了多少。

    柳色新发现小师叔不怎么花功夫打理自己,眼神也比以前更呆些。

    收游鳞为徒之后,师父怜惜徒弟,徒弟爱敬师父。小师叔有了好陪伴,和游师弟成日里形影不离,那时的她气色鲜活许多。

    柳色新手里过着整个门派的支出用度,对小师叔的生活情况其实很清楚。

    他自己觉得,洪炉大冶虽然没亏待小师叔,但也没有好好的养她、在乎她。

    有时候瞧见她孤零零的在人群外过生活,唯诺客气又为所有人退让,瞧着真可怜。

    柳色新感慨自己到底是个平常人,这样容易便升起恻隐之心,不像师父冷眼石心的操持利害荣辱。

    柳色新对她带着歉意,笑着说:“大巧若拙,大音稀声,小师叔现在像是铅华散尽的隐士高人、幕后镇守洪炉大冶的扫地僧。”

    穆穆笑了,“我怎么会这样厉害,柳师侄开我玩笑。”

    她问他和围住春晖树的弟子,“你们在干什么呢?”

    “把春晖树的芯抽干做烟火材料,燃烧出来的颜色纯久。近来在刀宗的演武台要举办比武大会,天下各宗门世家的子弟、翘楚都来参加,我们经纶重楼负责筹备安排。”柳色新周到的解释,“小师叔莫怪,我们先用了这批成熟了的树,便栽新的幼苗来补上。”

    柳色新补充,“师侄知道这里是大师兄的沉眠之处,万万不敢怠慢大师伯,小师叔放心。”

    穆穆通情达理的同意,点头笑了笑。

    原来门派里要办年轻人的比武大会了。

    这些重要的事向来和她无关,她不知道具体消息,只是感到最近门派里热闹了许多,后辈们神采飞扬,年轻的脸上兴奋昂扬。

    柳色新指挥师弟师妹们拔取成熟的春晖树,发现小师叔并没有走,站在一边看他们移走灵木。

    那批长大的春晖树,是遇到当乞儿的游鳞时找来的树苗,穆穆看着它们现在被连根铲起,烘干后为门派主办的比武大会炼制庆贺的烟火去。

    穆穆不由得酸涩,也在心里苦笑自己念旧极了。

    因为她的人生没有什么前程可盼望,便只往过去回想。

    清水符冲洗春晖树,穆穆弯腰捡起一块掉落的泥土,在手心揉搓。

    柳色新注意的问:“小师叔,怎么了?”

    “把它们烧掉做烟火正好呢。”穆穆尴尬苦涩的微笑,“还以为我会养得很好,原来根底长虫了。”

    她叹了口气,提起装祭品的篮子,向大师兄的墓走去。

    柳色新好心的冲穆穆的背影说:“游鳞师弟在掌门师伯的青峰练功,也要参加比武大会,小师叔去看看他吧!”

    穆穆住了脚,回过身,声音柔柔的,“他去?”

    柳色新微笑,“掌门师伯从前没有徒弟参加比试,却在历届做评判时骂遍了比武大会的年轻人,这回游师弟必定得背负重任了,要在比武大会给掌门师伯长脸撑腰,名扬天下。”

    穆穆羞涩的微笑,弱弱的说:“我去看他,是打扰吧?二师兄在武道之前的眼睛里是容不得沙子的,自然希望鳞儿全心投入。我也不能点拨帮助他练武,添乱就不好了。”

    柳色新笑道:“小师叔倒不必多想,我听师父说,掌门师伯唯独没有骂过游鳞师弟。我师父还感慨:二师伯这服气挑不出错的样子,只在大师伯在世的时候才有。”

    柳色新吃惊,看到小师叔忽然掉出了眼泪,泪珠从她清瘦许多的脸庞滑落下去。

    穆穆自知丢人,立即背身擦拭泪水,“这样很好,鳞儿真好。”

    她提着祭品来到伊惠风的墓碑前,这回看到吕人啸高高大大的遮蔽在墓前,背负金光灿烂的金乌神剑,往地上倾洒酒水。

    穆穆停步,没想到会碰到二师兄。

    吕人啸对铭刻‘伊惠风’的墓碑沉声说:“大师兄,你故去了五十年,现在的洪炉大冶,终于有个像样的剑修。”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吕人啸凝重的对坟冢说:“这把金乌神剑由你传到我手上,门派也由你交到我手里,我绝不辜负战神师父的威名、你战死守护的天下正道!”

    穆穆不敢前进,她向来畏惧严厉得凶悍的吕人啸,吕人啸一身刚强威武的神境剑气也压迫得她不敢动。

    吕人啸倒完酒,生着厚茧的大手拍了伊惠风的墓碑两下,叠起手掌按在上面,闭目不语。

    她怯弱叫一声,“掌门师兄。”

    吕人啸转身,冷肃的虎目对住提祭品来的她。

    她握紧篮子,垂头不敢承受一方雄主的炯炯目光。

    吕人啸挥手消散酒具,大步离开。

    走到穆穆身后几步,吕人啸脚步忽然停下,罕有的叫起她,“小穆。”

    穆穆慌张回应:“掌、掌门师兄,我我在。”

    吕人啸说,“我必会让鳞儿成材,以后继承洪炉大冶的衣钵。”

    她笨嘴拙舌的点头顺承:“恭喜掌门师兄,恭喜”

    吕人啸沉着浓眉,注视她一阵,又开口道:“小穆,你对自己以后,就没任何打算?”

    穆穆忽然受到掌门二师兄的关注,手足无措,霎时面临一场考试,翻倍的紧张和压力。

    吕人啸竖眉斥责道:“去照心湖看看自己,越来越不像样!从前你还有一点儿女人模样,现在这一身不男不女的粗劣衣服,随便得不像话!不知道门派正在办天下比武大会?让外面的宗门世家看到成什么样子!”

    “从前还有沉香堡的人要娶你跟洪炉大冶联姻,”吕人啸捂住头,“那时大师兄便该答应!放了你出去嫁人成家,此时你还有名门儿女尊敬奉养,当着一方主母。哪里像现在文不成武不就,在这里也找不出上进的路,做了个老姑娘,让小辈弟子看你天天在门派里游荡混日子!大师兄当年溺爱宽容你,你只长成这副人物,一点也对不起他!”

    穆穆不知道自己曾经有过求亲,此刻也感到自己被嫌弃。

    众位师兄无一不是英雄人杰,自己的存在着实丢了他们的脸面。

    师父卓尔刀剑双绝,自人界飞升上天成为武神。

    大师兄伊惠风在道邪大战中率正道抗敌,力战而亡后正道大胜,英名立碑入庙。

    吕师兄是威名远扬的洪炉大冶掌门,尔师兄统领经纶重楼最聪明的弟子,宫枭师兄是武宗宗主,手下的刀修弟子年年在比武大会夺魁,各个名动天下。

    她只是排在他们最末的师妹而已。

    可笑在道邪大战正道即将胜利之时,她竟然差点被邪修俘虏,几乎成为让洪炉大冶丢脸的人质!尔炎凉黑青着脸盖住穆穆这件丑事,之后师兄们也不再让她参与要事。

    吕人啸看到穆穆眼里汪着两泡眼泪,抿住白下去的嘴唇,两手握紧篮子,肩膀颤抖。

    跟个弱小女人直说心里话,她就被刺激成这样,吕人啸心里叹气。

    便是这样难以合作、指挥,未免尴尬被说是欺负弱女子,自己便不怎么跟她说话。其他师弟也是一样想法。

    吕人啸瞥见穆穆篮子里包好的三花饼,想起大师兄的旧事。

    师父的长笑声响彻洪炉大冶,凌绝飞升于武道巅峰,天上劈下金光,天界传下轰隆巍峨的鼓声,雷劫化作护法风云,人间万姓仰头看。

    卓尔掷下金乌神剑,长刀转风云,哈哈大笑,化作宇宙一颗武神星。

    师父道成升仙,在洪炉大冶是一桩欢庆振奋的盛事,只有穆穆大哭不止。

    别人看到的师父是洪炉大冶的证道宗师,而在孩童的穆穆眼里,是收养她的‘父亲’走了。

    新掌门的继任大典上,伊惠风正要接下掌门师父扔下的金乌神剑,却在听到穆穆的哭声后松手落了金剑,去抱起满脸糊了鼻涕眼泪的女童小师妹,哄她不要伤心。

    万事初始,可窥先兆,尔炎凉在掌门大典上执祝器,此刻掐指推算门派下一段气数,脸色骤然变得极为难看。

    宫枭怒道:“当掌门哪有那哭鼻子的小姑娘重要?大师兄,门派上上下下都看着你接任啊!”

    吕人啸皱眉不快,“照看她的人怎么让她跑出来了?”

    伊惠风安慰抽泣不止的穆穆,白皙修长的手抚摸穆穆的头发,温柔而慈爱的说:“师父成了星星,穆穆还有我。早便对你说过,我们是你哥哥。”

    尔炎凉面露冰冷厌烦,吕人啸吐出一口气扭开头,不想吓唬欺负到一个柔弱的小女孩,宫枭哼一声,不耐烦的低头去捡起金乌神剑。

    几岁的穆穆还是哭,小手抓紧伊惠风换上的掌门服,摇头掉泪。

    伊惠风如玉的手指抹去一颗颗女童眼眶里挤出来的泪珠,俊美的容颜如太阳下慈悲的金色莲华,月宫中温柔的不争神君,嘴里说着最柔软的话:“不哭,我做穆穆的哥哥,以后也做穆穆的父亲。”

    伊惠风一只手抱年幼的穆穆,一只手接洪炉主的金乌神剑,成为下任洪炉之主。

    门主室在经纶重楼之顶,大师兄在那里处理事务,便把脆弱而依赖人的小女娃带在身边。

    “师父离开人世,穆穆哭成那样,她是想家了。”伊惠风忧愁的轻声说,“家人在旱灾里全部饿死,穆穆因此最怕亲人分离消失。”

    尔炎凉放下待处理的新册,冷淡道:“很重要?”

    伊惠风温和嘱咐:“三师弟,去打听穆穆家乡的特产吃食。”

    一日后,吕人啸目瞪口呆,看到做了掌门的大师兄带穆穆进厨房,卷起袖子,挥舞神兵的手和着面,去做凡人的零嘴点心!

    门派厨房里渐渐传出少年和女娃娃的笑声,尔炎凉出现在呆愣的吕人啸身侧,皱眉冷道:“大师兄竟然真的做出了三花饼!”

    伊惠风俊脸上挂着面粉,笑容满面的抱出睡着的小穆穆,“好炎凉,小穆穆确实喜欢吃它,开心极了。”

    背负金剑的少年掌门轻轻哼着歌谣,俊秀的背影抱着小女娃在摇曳的竹林下远去。

    尔炎凉不知恼火什么,烦道:“我岂有时间去查一个凡间猴子琐碎无用的信息!什么特产‘三花饼’?不过是我看到女弟子的零食,随口说的!”

    尔炎凉接着嘲讽的说,“三花饼根本不是她家乡吃食,那个小屁娃娃竟会满足么?吕师兄,小师妹也在照顾大师兄的好心好意。”

    他厌烦道,“吕师兄,大师兄有救世的天赋和品性,却和这个没有资质的丑女娃天天混在一起,总去做些没有意义的小事,真是浪费时间!”

    数十年过去,龙章凤姿的天才少年成为一段成就和平的英灵传说,长大的女娃娃黯淡瘦弱,精神迟钝而局促,泯然于凡人。

    吕人啸立在春晖树下,看见穆穆篮子里为伊惠风做的三花饼祭品,想到伊惠风离世前最后的样子。

    洪炉大冶的木水灵息正在消散,他握住大师兄交付的金乌神剑,红了眼眶。

    “穆穆还没回来?”

    吕人啸皱着眉头,“大师兄放心。宫枭率刀修去找她,很快就回来。”

    伊惠风苦笑,气息将散,“可惜,我有话还没对她说。”

    尔炎凉静静立在一侧。

    “你们替我照顾她。”伊惠风咳血,“我本想护她一世,可惜,做不到了”

    大师兄最后的遗言,竟然只是小师妹。

    伊惠风的遗体被装入历代掌门规格的水晶棺,宫枭传来穆穆被魔道邪修抓住的消息,吕人啸几乎暴跳,但在大师兄的情面上强压火气,吼叫刀宗尽快把人救出来。

    水晶棺封棺后,宫枭带穆穆在赶回的路上,吕人啸正为大师兄的去世悲痛,尔炎凉伸手按住他,淡淡的说:“我知道大师兄想对小师妹说什么。”

    尔炎凉眼底暗凉,垂眸注视水晶棺中宛若睡去的容颜。

    “人都去了,不必提起。小师妹脆弱力微,知道也无益。”

    五十年后的今日。

    吕掌门看着面前低下头满面悲伤的穆穆,喉头滚动,默然想了一阵。

    这是大师兄至死也放心不下的小师妹啊。

    他再开口。“小穆,去老三那里要漂亮的好衣裙穿,在比武大会露露脸,师兄带你认识些名门男修士。”

    “你虽然怎么收拾也比不了凤翮”吕人啸顿住须臾,滞涩的咽下亡妻的名字,“有我们这些师兄的地位在,外面的修士还是会好好看你。”

    穆穆声若蚊蚋,“谢谢掌门师兄。”

    吕人啸无奈道:“你不是修行练武的料,便趁这次比武大会,好好把握做女人的机会。”

    穆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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