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点零一分,温煦的车稳稳的停在了沈府门前,沈府不是四合院,算是座中西合璧的小洋楼,两座白狮立于门前镇府,黑色的闸门被伙计从里拉开,里头的雕花,又是飘洋过海传过来的繁复纹路,一中一外,倒也结合的美观大气,浑然一体。

    李北一给温煦开了车门才去拿礼盒,两手拿了满当当的礼物,跟在温煦身后进了门。

    沈伊筠今日的头发没扎散在身后,睡了整晚的发卷有些浅浅的弧度,带着个浅紫色的发箍,身上也穿了一件同样颜色的短袖旗袍,边角处皆被包了白色的蕾丝花边,盘扣用的白珍珠,与紫底白格的布料相得益彰。

    “阿煦哥哥。”

    沈伊筠小跑到温煦身前,让开一步,在他身侧引着他朝屋内走,看了他两眼低下头小声问:“早上大嫂回来,我听她说你不来的。”

    温煦侧头望着沈伊筠,欲抬手拍拍她的小脑袋,又觉得不太合适,笑了下给她解释:“上午回了家实在不便,晚上还有手术,只得这个时候来看看你。”

    沈伊筠点了点头,两人也并行进了大厅,温煦环顾一周,与一躲在厨房的妇人对上视线,那人很快转身离开,温煦挑了挑眉,冲沈伊筠说:“你在日本学医时,可曾上过手术?”

    “上过几台,不过只是看着老师做。”沈伊筠为他斟了杯茶递过去,羞涩道:“我、我还是不太敢。”

    温煦点点头,接过茶杯抿了口,解围般的换了个话题:“那你的日语想来不差,我对日语一窍不通。”

    沈伊筠说到这里便来了劲,笑道:“阿煦哥哥你真有眼光,我的日语是同期学生里最好的。不过你的英文肯定是要比我好很多的,我听英文要很慢,才可以听懂。”

    “可是我的日语,是一丁点也听不懂。”温煦摆摆手,放下手中的茶杯,冲她说:“我有位朋友也是与你一同去日本留学,上回我与他去了日商的茶楼做生意,来了位女子同他说了句话,他听完后脸色大惊,后来我总问他那是什么意思,可他就是不愿告诉我。”

    沈伊筠听完,眼中带着好奇,问道:“那阿煦哥哥你还记得她怎么说的吗?我可以试着给你翻译翻译。”

    温煦轻笑一下,手指摩挲着,照着记忆中那女子的话复述了一遍后,沈伊筠的眉头皱起,沉默了一段时间,眼神思量着什么缓缓道:“这是说一位女子来寻他了,那女子,叫晴子。”

    温煦的手停住,垂眸想了许久也未想到北平有叫晴子的日本女人,直到沈伊筠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才回过神,冲她说:“想来是他背着未婚妻在外的知己?他这人最是放荡不羁,回头我便告诉嫂嫂。”

    沈伊筠目瞪口呆的看着温煦喝了口茶,才开口劝阻道:“阿煦哥哥,这、不太好吧。”

    虽说自己也是想到了这方面,可万没想到阿煦哥哥与自己想到了一处,沈伊筠有些开心又有些担心,若是因为她的翻译招致阿煦哥哥的朋友与未婚妻感情不睦,这可是做了一桩蠢事。

    温煦看着身边苦大仇深的姑娘,心中微叹,开解道:“只一个名字,你我都不说好了,这样就不会叨扰他们。再说,只是你我猜测罢了。”

    沈伊筠当下舒了口气,与温煦说:“那我们便权当不知道这回事。”

    “好。”温煦说完,看向李北一,那头的人得了信,上前将桌上的礼品摆开,是东街路上最火的那家糕点铺子里的点心,最是受小女孩欢喜,甜而不腻,入口即化,唇齿留香。

    这份礼是废了心劲儿的,各花的点心一应俱全,摆盘规整,乍一将盖子打开,扑鼻而来的就是花香与米香,软糯沁甜,叫人胃口大开。

    温煦挑了挑眉,看着殷勤介绍的李北一,又看了眼被吃食勾了魂儿的沈伊筠,起身从衣兜中掏出一封信冲桌前的两人温言道:“北一留这陪伊筠解闷儿吧,等了沈老爷和沈公子回来,将这封信转交他们。”

    李北一嗖的一下起身,接过温煦手里的信件应道:“没问题少爷。”

    “阿煦哥哥你这就走?”沈伊筠忙起身跟上问道:“不若我打电话叫爹爹与哥哥早些回来,吃了饭再走。”

    温煦于门前站定,沈伊筠便只得站在门厅里,那里阴凉,不必感受外头的热度,看着眼前的女孩儿,温煦终于不再顾及其他,抬手轻缓的抚了两下沈伊筠的后脑,动作十分小心的又拍了两下,才道:“不了,我还有事。若是以后遇到了烦心事想不明白,便给哥哥打电话,别一个人闷着。”

    离别的话未曾说,两人心中也分外明了,温煦这一走,怕是两人再不复相见。

    思及此处,沈伊筠面上使劲扬起笑脸,可鼻喉间的酸涩也突的一下上涌,带着眼睛也红红的,止不住的掉下几滴泪珠。

    温煦的手从她脑后移至面颊,拇指擦过脸颊上未落下的泪,收了手,浅浅道:“外头还热着,回去吧。”

    沈伊筠听话的没出来,只在那门厅里看着温煦渐行渐远,直到他上了车,直到那车也在门前消失不见,直到她站够了,才转头进了大厅。

    温煦的车开的很快,先是疾行至那片轰炸过的地界,而后掉了头,去了东街。

    不知道为什么他在那一片漆黑的废墟边上看了许久,那里的人只剩下伶仃几个,全须全影的在焦黑木炭里翻找着,路边有一只巴掌大的小鞋,被炸的漆黑,温煦盯着那只小鞋看了许久,耳边竟响起了孩童初生时的啼叫,又是三两岁的牙牙学语,再是四五岁时的古灵精怪。

    开车去往东街的路上,还能瞧见除了方才那条路上的逃难者,这一批身上沾着碎渣,有些人脚上没穿鞋,有个女子的外衣被烧了窟窿,肩颈的嫩肉上此刻鲜红血迹渗着焦黑木炭,一层脓水覆于表面早结了痂,太阳照射下像汗珠,油亮油亮的。

    他再提了速,于东街那间书屋前,急刹了车,惯性叫他整个人超前甩去,面上的眼镜脱落,砸在了方向盘上发出了哐的一声,他的额角紧随其后也冲到了方向盘一角,嗵的一下撞上硬物,叫他眼前猛然发黑。

    他就着这样的姿势没起来,闻声从书屋里扒头的张先生一瞧,急忙跑下来开了车门道:“诶哟这是怎么回事?我以为是那个不要命的,没成想是你啊。”

    张先生的话温煦并未听进去,他晃了晃脑袋,眼前逐渐清明,可脑中仍旧晃的厉害,一会儿是脚下生风带着血的车夫,一会儿又是断了腿的少年,跟着张先生上台阶时,脑子里传来炸弹与孩童哭喊重叠的声音,他踉跄了一下,站在原地缓了好一会儿,眯着眼,身上又好像能感受到皮肉烧焦又愈合的疼痛,又辣又麻还带着灼烧般的刺痛。

    “出了什么事儿?”张先生给温煦到了杯水,坐在他对面问道:“我没听城中有什么大消息。”

    温煦猝然抬头,额角的红肿被碎发遮挡了一半,唇上的白却遮不住,他眸中闪烁,看着张先生开口:“今日的飞机,是要来炸医院的。”

    张先生眉头一凌,冲他说:“井上告诉你的?”

    温煦垂下头,毫无精气神的点了点头。

    “你在想什么。”

    张先生的话像一块砖,重重的砸到了温煦那绷紧的弦上。

    “医院里有更多逃不了的人,若是炸了这里,伤亡只会更加惨重,整个北平到时连急救的物资都没有,难道还要赴百里之外去求?届时伤员怕是早已凉透。”

    “可那里住的是贫苦大众,那也是命,他们没钱救治就干等去死!”温煦的眼中闪过他所见的一幕幕,攥进了双拳嘶哑开口反驳着:“本不该是他们的。”

    “可是温会长去了,这难道就不算救治了!”张先生高声说完,转头看了眼店门,继续道:“不是他们,还有别人,今日的轰炸定是要死人的,你救不了任何人,甚至,若不是你联系了井上,你今日连自己的安危都不能顾。”

    少顷,双方的心情平复不少后,张先生才叹了口气道:“你姐姐的事,实在是我们的同志去晚了,你还能想办法把那三成——”

    即将说完的话又在温煦的摇头下吞了回去,张先生喝了口水,遥遥看着墙上一副裱起的字继续道:“温会长自多年前便一直救治大众百姓,有她在,北平的百姓你不用惦记。”

    张先生看着那垂头不语的人,也深知今日他定不好受,宽慰没用可仍旧要开口:“这件事很危险,可碍于她是你的姐姐,井上或许不会动她,若是情况紧急,我们也会掩护她撤离。”

    张先生还欲张口说些什么,见温煦起身便也跟上,两人隔了一步,温煦背着身冲他说:“望你记得,保住我大姐。”

    温煦站在门边,感受着斜阳的暖意,闭上眼听身后人开口:“这是自然。”

    又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再次传来张先生的声音,他恍若即将要出门的游子,而张先生像是长辈对他反复叮嘱着:“北平的形势只会更加严峻,这里的每一个人看似普通,却不知他究竟是哪一方的人。如此境地,日后定要不形于色,万不可再如方才那般显露心性。”

    “任何人。记住,是任何人,都不能完全信任。”张先生走到温煦身侧,两人并排着于书店门里站立,看着外头来往的行人,小声道:“即便是我与袁倚秋也是不能信的。不到你确定万无一失的时候,上级的任何命令,都要三思而行。”

    “别让人知道你要干什么,你可以有一个很明显的目的。”余辉落入张先生的眼中,他侧头盯着温煦开口说:“要站得住脚,让任何人都在你给的逻辑里都找不到马脚。”

    “你要将自己一层一层的封起来。”

    “任何事都不能再扰乱你的心绪。”

    “别叫人轻易看透你。”

    “像今天,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为什么叫百姓替了你的厄难,若是医院,那里面的人至少还能拿出钱财来救治自己。”

    “可是温煦啊,万事没有定数,谁人的命又不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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