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医院的时候,夜已深,蛐蛐在楼下叫的正欢,晚风从窗边袭来,格外解人一天的燥意。才进了办公室,外头就传来卡车的声音,前院来的,那必是军统的人,他行至窗前,一边解着扣子,一边看着下头的喧闹。

    那是一辆军绿色的大卡车,后头罩了层防尘布,车头开着大灯面朝南方,温煦只能看见两个护士小跑到车后头的情形,紧接着下头一声惊呼叫温煦停了手中的动作,只见其中一个护士捂着嘴巴后退着,然后快步朝医院大厅跑去。

    “担架!!来人推车!!越多越好!!快啊!!!”

    带着哭腔的女声顺着他那扇大开的窗户传进来,紧接着就是一个又一个担架被推出来,秩序井然,从大车的左侧过去,将伤员抬上来后,又从大车右侧被快速推进医院,车挡住了温煦的视线,只留下与大厅两三米的距离,温煦每每只能看到血肉模糊的一道残影过去。

    陆续被推进去十几个躺着的,而后下来的是伤势稍轻的,卡车的大灯突然灭了,副驾上的人背过身要下车,他扫了一眼并未觉得有何问题,又看向那个从驾驶室下来的男人,那个士兵头上被绑着纱布,细看两眼还有些眼熟,他下车之后身子晃了两下,嗵的一声扑倒在地上,身侧经过的那担架顺势抬了他又原路折返。

    “先生你没事吗?去医疗室看看。”

    “不用,先送他们进去。”

    男人低沉沙哑的嗓音让温煦的耳朵抖了一下,顺着声源望去,副驾下来的那人已经靠在医院左侧的石柱上,那双熟悉的浅瞳正看着一个个被送进去的伤员,是荣昭。

    温煦盯着他瞧了几眼,心想他应该格外疲累,不然定会发觉自己。

    将近十多分钟,最后一个伤员送进去后,荣昭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垂下头呆了会儿,转身朝大厅走去,可他那走路姿势却叫温煦看出了不对,和往常挺直了腰杆的模样不同,他虽极力想要直起身子,可背上似乎有伤口让他力不从心。

    温煦瞧着他的样子也不像是要去治疗,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怒气,盯着那人的背影直至在他眼里消失,他才撒气般的将窗帘哗的一下拉上,转头看到衣架上头挂着的那件军装,他上前两步一把扯下来,拎在手里,匆匆出了门。

    来了大厅倒是安静,送去抢救手术的人都被安排进了荣昭面前的屋子里,几扇门紧闭着,时不时有几个年轻男孩的哀嚎传出,荣昭靠墙站着,低垂的视线看着地面上的血迹眼都不眨一下。

    说是靠在墙上,不如说是手肘放在身后撑着。荣昭满身的烟灰和黄土,头发丝儿上,还有大粒的黄土块沾粘在上头,额前又不停的冒出汗水,和着面上的细沙成了泥水在他脸上滑落。

    温煦越走越近,在距离荣昭两步距离的时候停了下来。

    温煦走来的声音没有刻意放低,皮鞋在地面发出不小的声音,他停下后,荣昭便抬了头朝他看去,两人隔了不长的距离对望。

    “过来。”

    温煦盯着荣昭开口后,等着对方的反应。荣昭看了他一会儿,鼻腔深深呼出一口气,眨了下眼睛后看向地面,抬脚朝温煦的方向走去。

    念着他后背的伤,温煦在一楼找了间没人的屋子把人领了进来。

    手里那件干净的外套被他扔到床上,温煦转身看着正盯着自己的荣昭说:“趴这儿。”

    荣昭没有言语,走到温煦身前就要坐下,温煦眉头一皱,抬手抓住他的衣袖又说:“把衣服脱了。”

    荣昭垂眸看了眼温煦的眼睛,视线划过温煦颊边那颗小痣,心中猛然一动,抬手解着扣子时冲对面说:“平津都被炸了。”

    温煦顺着荣昭解扣子的手看下去,低低应了一声后,就看到荣昭里头那件薄衬衫上头的硝烟与泥泞,还有几处扎眼的鲜红。

    等到荣昭再将里头那件衬衫解开后,入目先是一片蜜色的皮肤,上头挂着汗,结结实实的胸前和腹中划了短短几刀,有深有浅,应是近搏时被划伤的。

    还未看完,荣昭暗哑的嗓音再次传到温煦的耳朵里。

    “我不太方便,麻烦你给我脱了。”

    温煦掀起眼帘对上那双浅眸,往日看上去锐利的眉眼此刻只剩下满满的疲惫,平白叫他看起来减了那抹杀伐的凶戾。

    “你这是怎么弄得。”荣昭眸光一闪,看见了温煦额头的红肿,眼神一眯又看到了温煦嘴角格外红艳,抬手抓着温煦一转,就眼尖的看到温煦鬓角处还未消掉的指印。

    荣少尉的眉头一压,面上阴云密布的看着温煦脸上几处伤,低沉的那抹,开口问道:“谁打的你?”

    温煦躲开荣昭的视线,将手腕在他手中抽出来,转身拿了一盘工具重重撂在另一架床上,抬眼看向荣昭说:“转身,我给你脱了。”

    “你——”

    “快点。”

    荣昭不再说话,转过身背对温煦,久等不来那人上前,才欲回头,那人的手便小心的拽着衣领往下撤。

    后背那件秋冬外套被渗透了一道斜长的血痕,温煦先是将那件外套撤下来,再看着那件贴了身的衬衫,鼻尖皱了皱,盯着后背那一道斜长的刀伤和几块很深的弹痕温声道:“有几个弹片扎进去了,我先清理一下。”

    “嗯。”

    温煦拿了剪子先将那三处扎了弹片的伤口绕开,又试着拽了拽那道从他左肩划至右侧腰间伤口处的衣服,边缘处结了痂,和衣服固定在一起,温煦便直接将衣服剪了个稀巴烂,扯着荣昭的衣领一拽,扔到了脚下。

    “趴上去。”温煦回身戴着手套低声问:“打了多长时间。”

    荣昭侧头枕在枕头上,看着温煦的身影开口:“下午炮轰一响,就开始了,打了几个小时吧,守住了。”

    说完,他将头埋进枕头里,闻着满腔的消毒水的味道,开口问他:“你当真不走?”

    温煦端着小盘的用具放在荣昭身边,着手清理他背上那些伤口,嘴上回他:“你还是操心自己吧。”

    荣昭笑了一下,温煦手上的镊子扎了下伤口,他轻嘶一声,荣昭又沉闷的笑了出来,温煦直起身子,抿唇睨着荣昭等他笑完。

    “扎的是我,你怎么出声了?”

    温煦见荣昭不再乱动,才又弯下腰手上动作着呵斥道:“闭嘴。”

    好不容易将那和伤口结在一起的衣服弄下来,接下来就是那几块嵌进去的弹片,大小不一,有的同小指指尖这么大,有的就如两指宽一指厚,温煦的镊子夹住那最小的一块儿,看着铁片与伤口分离,指尖有些发痛,冲荣昭说:“要是疼,就抓枕头,别乱动。”

    荣昭的头埋在枕头里应了一声,手指随着背上那人的动作抓紧了枕头一角,室内极为安静,安静的,荣昭听见了那块弹片从身体脱离的声音。

    温煦将那弹片拔出荣昭的后背才觉心惊,如小指大小,却也如小指一般长,在荣昭背后留了个孔洞,担心再次遇到此类状况,后面的两块都取得格外小心。

    “起来。”

    荣昭才松了手,就握上一只微凉的手,带着手套,他侧头看了一眼,抓着那带着手套都如此纤长的手起了身,坐起后那人的手便抽了回去,又拿了荣昭手边盘子里的药粉往前头的伤口上撒。

    “前头的伤没事。”

    温煦头也没抬,荣昭看着他认真的眼神,听他说:“好的会快些。”

    温煦给荣昭上完药,就去伸手拿纱布,再顺便将手中的东西放下,才将东西放入盘子里,手心里就被塞进他想要的东西,他侧眼一看,荣昭两指捏着软绵的一卷和他手心挨得极近,两人就着这样的姿势齐齐回正视线。

    荣昭对上温煦的目光,勾唇说:“纱布。”

    温煦手心紧了紧,垂下视线躲开了荣昭的对视,低声道:“多谢。”

    荣昭长得人高马大,温煦的这场包扎持续了将近五分钟的时间,前倾身子越过荣昭又看了看后头的状况,才打了结,去取剪子。

    原以为这次荣昭不会再做什么,却意外的,温煦的小指勾到一个温热的指尖,那人的指尖微动,两人的小指便搭在了一起,温煦猝然抬头,撞入荣昭的眼眸。

    先进一步的是荣昭,主动退后的也是荣昭。

    他收了小指,拿了他手下的剪子,如方才一样的方式递给了温煦,眼神直勾勾的看着温煦说:“剪子。”

    温煦再没开口,剪了纱布就将来时拿来的那件外套递给了荣昭,他接过没穿,看着温煦略显匆忙的身影,无声发笑,转瞬又缓慢将那笑收起,低头看着自己身上包扎整整齐齐的绷带,低沉的嗓音响起,喉间好像含有沙砾。

    “那旁边有一座村子。”

    温煦的动作在这句话后开始放缓,听完后面一句,他背对荣昭僵直的立在一旁桌前。

    “顷刻之间,灰飞烟灭。”

    温煦张口,轻呼了口气,慢道:“打仗,就是这样。”

    久到温煦的腿都站麻了,身后才再一次响起荣昭的声音,带着无可奈何又带着无限期盼。

    “什么时候能和平。”

    等到日本人滚出中国,等到中国有一个新的统帅,等到全中国都接受了社会主义,到那时,一定会和平。

    温煦紧抿着唇,心中坚定的回答了荣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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