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阑珊插屏后的地上一溜白色月光,月影中跪着我的母亲,她一手握着刀,一手捏着帕子泪流满面。
母亲低声叫着我的小名,求我看在她的面子上,让我替代我那双胞胎的姐姐出嫁,嫁给那侯府病恹恹快死的小侯爷冲喜。
这一桩婚事是一个月前突然定下来的,据说是那小侯爷在皇恩寺外救驾重伤昏迷后,一直未醒,请来洞真观高道谛勘后建议冲喜,而这位顾家小侯爷恰在此刻叫了我胞姐苏盈盈的名字。于是,在侯府大娘子亲自登门之后,一桩婚事就此定下。
鬼知道这位小侯爷为何会叫着我阿姐的名字,在此之前,这位小侯爷一直都在外领兵,而我那娇滴滴的胞姐因为身体娇弱,向来是极少出门的,两人之前甚至都未见过面。
但对于家道中落的苏家来说,这实在是个从天而降的好机会,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顾侯家虽然大不如前,但也比苏家强了不知道多少倍。现在小侯爷又是救驾受伤,便是这份皇家的面子,御医院也要拿出看家的本事救人。无论未来小侯爷成与不成,只要结了亲,苏家总是成了。
这桩以冲喜为名的婚事一切从快从简,又在宫里过了一道明路,再推辞不掉。
这两家万事俱备的前一天。
我前半夜听见胞姐在房中同母亲争执,说听闻这位未来姐夫不行,不能人道,她不要嫁。母亲第一次向她发火,要是不嫁打断她的腿。
不用打,当日后半夜,我的胞姐,就不知私奔到了哪里去。
然后天亮前我被母亲从被窝扯出来。
真是作孽。
可这孽怎么又作到了我头上。
从小到大,母亲的偏心实在很明显,明明都是同一个肚皮出来的,都长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就因为一刻钟差距,算命的高僧批命不同,我俩自小的待遇天差地别,胞姐养在深闺千娇百宠,我十二岁跟着那算命的老道出去化劫,十四岁上头老头子死在外地,我一个人走烂了三双鞋,花了半年时间一步一步千里回到京都,吃尽了苦头。结果到了门口不得进,要不是我还有这张和阿姐同样的脸,只怕到了门口也要被当骗子撵出去。
母亲说得轻巧,这次替嫁不过是装装样子,过两日就会寻回阿姐来替我云云。
我自然不愿意。个人有个人的婚事和姻缘。父亲做主,我也有自己的未婚夫的,是个父亲寒窗同僚家的小秀才,我见过,生得秀气可爱,青竹一样高高瘦瘦,虽然家道不怎么样,但听说前儿又中了举人,前程甚是不错,四个月后就是我出阁的日子。
小举人最棒的是祖籍梧州,那里果树成片,稻米一年三次的熟,米脂飘香,鱼啊虾啊蟹啊会河里游到田里,好得很。
此刻母亲还在殷殷劝我,说若是真的寻不到阿姐,嫁过去最多半月,便装病回来——谁都知道,咱苏家的女儿身子弱,要专门的配药方调养。若是这时间还找不回来阿姐,到时候给你一剂软烟罗无声无息睡上两天,母亲再替你筹谋,换一具处理过的意外身故的尸体下棺送回去。那时你仍然是好好的苏家二小姐,再嫁你那小秀才不迟,作为母亲的心意,到时候再为你多备上一份嫁妆。
这时候倒是咱家了。我问母亲,既如此,为何不现在就拿了尸体假装阿姐病亡?
母亲眉毛一抖,问我是不是想要气死她?说现在顾侯府邸人人都等着冲喜,且昨日才让我假扮阿姐见了人,若是现在突然出了事,定然要勘验尸首,这一夜之间哪里去找?若是不好,怕是立刻要闹上应天府,到时候被发现苏家可就彻底完了。
苏家完了,我也得完。覆巢之下无完卵。胞姐私奔了,若是传出去,整个苏家的女儿也不用嫁人了。我哪里不懂这样的道理,只得深深叹了口气,片刻,我用两根指头夹住母亲搭在我脖子上的刀尖拨开,说其实母亲不用刀,我也是会答应的。当然,现在要是能解开我脚上的链子,那就更好了。
母亲听我松动,立刻欣慰地点头,又捏着帕子按了按眼角擦泪,叹息说苏家的未来都靠我了。说着又想起了她宝贝大女儿,开始叹息说我那苦命的阿姐不容易。
是啊,不容易,我那阿姐锦衣玉食在深闺千娇百宠当花儿一样养了十六年,从来没有受过苦,偏偏一时脑热跟着一个俊俏的护卫跑了,跑得还急,好像连银子都没带多少,她可没我那样在外讨生活的经验,哪里知道在外面的日子没有银子是多不容易。
她会不容易,很不容易。
出阁的日子就在眼前下一个时辰,也不必睡了。
我和阿姐是双生子,所以性情不同,但眉眼生得实在很像,若非要从外表细分阿姐要白些,瘦些。这可不难,上好的铅粉敷面,母亲从昨天开始劝说时,饿了我一天一夜,我现在便真的从力气和身段上和那娇滴滴的阿姐八九不离十了。
只要我不说话不动,剩下的一二寻常也可以勉强糊弄过去。
外面张灯结彩,虽然仓促,但是该有的布置一样没有少。
百忙之中,母亲还记得将阿姐那些预备的嫁妆偷偷换了一批次货,省的肉包子打狗一去无回。
阿姐的婢女因为这桩意外都被扣住了,我的婢女向来拿不出手也不能用,最后临时母亲买了两个死契的小丫鬟含香和含笑给我带去,左右她们才来不久,刚习得规矩,却并不怎么清楚苏家的事情,正好。
辞别父母时,新郎一般会亲自来迎亲。
我还没出门,就听得外面有人悄声议论,声音不大不小,我听得正着,说是今日迎亲的车队奇怪。
寻常迎亲都是新郎骑马,偏偏今日来的新郎竟然是坐轿,啧,弱成这样,瞧着这未来姐夫果然不行啊。
再一看这迎亲的队伍和排场,实在没落,想昔日风头强盛的顾府,甚至几近加九锡,剑履上殿的尊荣,逐渐没落到几乎削爵,好不容易有了机会,结果一场败仗竟一蹶不振,只能靠救驾卖命的机会苟延残喘,真是地里的韭菜一茬不如一茬。
我上了轿子,顿时脑子一大,这轿子里面还有东西。
一只公鸡。
花花绿绿的头,瞪着黄焦焦的眼睛,昂着血滴滴的头冠,看着我。
喜娘见我发呆,将我向里面一推。
“小娘子,不打紧,不啄人。”
这不是啄人不啄人的问题好吗?
“小侯爷身体不适,由四公子带着喜鸡代为迎亲。”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喜气洋洋的唢呐声顿时响了起来,喜娘尖利的声音带着笑:“起轿!”
我转头看那鸡,鸡也正看着我,眼睛溜圆。
它当然不啄人,它的嘴被一根喜带捆上了,翅膀也是,五花大绑惊慌踢脚。
我将它脸推开,它又转过头来,一副很想叫喊的样子。
该叫的人是我。
我将鸡挤开了一个位置,稳稳坐下。
看来这位小侯爷,现在是连起身都起不了了么。
不过对我倒不是什么坏事,我顿时松了口气,如此说来,今晚准备的东西大概率用不上了。
糊弄两天么。
三天回门,很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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