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香缭绕,花影沉浮。
顾叙到底没有吃下那个肘子,我自然也没有吃那几碟子野草似的菜。
食不言寝不语,大家看起来都没有什么胃口,大娘子因为大姑姐在不好去夹被贬斥俗气的菜,大姑姐自看了大娘子吃什么,就必定不吃什么,她手里的筷子后来就没怎么动过。
大娘子这厢翻来覆去的殷勤客套话也说不下去了。
终于,大姑姐放下筷子,说自己乏了,想去花园走走,大娘子明显松了口气,听得大姑姐想让我一起,她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顾叙大概没想到他这长姐还真有心和我套近乎,闻言有些惊讶转过头去,这回正眼看对方,却目光一晃,落到了大姑姐身后那美貌婢女身上,露出微微吃惊的模样。
想来方才忙着给我下马威或者挖坑,根本还没看到呢。
现在看到了,后悔了吧,想要出门带那副白玉发冠了吧,想换那身织锦月白袍了吧,想拿出自己那副风度翩翩模样了吧?来不及了!
我暗暗觉得好笑。
只叹这小侯爷眼光仿佛不行。
这婢女白皙匀称,虽手臂有些隐约的旧伤,但手指纤长娇嫩,如春笋白皙,偏偏只有指腹上有茧,应该是弹琴练习所致。这可不是婢女应该做的事情。
再看这副人才,便知这位婢女身份有异,若非千娇万贵养出来的娇小姐,便是风流烟花地精心□□出来的小乐倌,而被大姑姐带出来,显然后者可能性更大。
转念一想,这顾叙心仪的志不在美娇娥,看不准倒也算不得奇怪。
我随顾思出了花厅,转过前面小院,只看右壁厢长廊之下,放着几个大缸,里面种了缸莲,初夏时节,正绽着粉红的花骨朵。
顾思问:“述之对你不错,你的喜好一一都记在心上。”我喜好的
我心里呸了一声,什么喜好,这厮将我的厌恶各个使了个遍,甚至叫人怀疑他是不是故意来气我的。
面上只笑:“阿姐说笑了。夫君他性情温雅,对我向来是很好的。”
顾思笑了笑,又问:“听说你身体不好。”
苏盈盈的身体的确不好,母亲说是因为我在胎里抢了她的吃食,叫她饿得如此。但后来我游历数年,也没人抢她的,她也没见得好起来,胃口极细,简直叫人吃惊的地步。
我低了头,轻轻嗯了一声。
顾思那双漂亮的丹凤眼上下打量我一二:“但今日一见,似乎并不如同传言。”
我忙咳嗽一声:“这……是骨子里的病,阿姐别看外面虽显得康健,实在是外强中干而已。”
顾思便道:“你身体不好,我这个弟弟腿脚受了伤,我这个做长姐的自然应该多照顾。瑶屏是我长带在身边的婢女,是个知冷知热贴心的人儿,便留给你用吧。”
原来是等在这里。
我一看那瑶屏,她只垂着头,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一副顺从的样子。
“这事母亲知道吗?”我问。
瑶屏似笑非笑:“本来想将她留给大娘子侍奉在身旁,但大娘子说父亲常年不在家,她身旁用不了这么多人,所以我来问问你。”
我现在终于知道这个顾思是回来干什么来着了。
这给大娘子添堵来了。
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婢女放在母亲身旁,就像是放了一团暗火,没准哪天就在后宅烧起来了。母亲自然不同意,所以顾思看大娘子对我的关照和顾叙对我的“看重”,顺势将这团暗火放到我这里。新婚燕尔第二天,房中就收了一个娇滴滴的婢女,换成谁只怕心里立刻要怄出血来。
儿子房里不安宁,儿子不痛快,做母亲的怎么痛快的起来。
而大娘子刚刚拒绝了一次,再不好打顾思的脸。
顾思又抓住了我的“温顺贤淑”,所以才要单独和我一起走走,将选择的权利压在我身上,一旦我松口,大娘子也不好说什么了。
这么费心,看来这顾思对娘家的怨气不是一般二般的大。
仔细看来,这婢女的确生得很不错,难怪方才连顾叙都多看了一眼,但这不成,我不过三两日就要图谋后事,若是房里多个人,必定多个麻烦。
我只想拒绝。
顾思看我迟疑,又开解我道。
“瑶屏虽有几分颜色,但出身不高,弟妹到不必担心她恃宠生娇。且如今她的市券和赤券都在我手上,到时候弟妹拿着这两份文书,若是不喜欢,自行发卖了就是。”按照当朝的规定,这婢女奴仆买卖都有两张契书,一张卖身契;还有一张是在官府过户用的“赤券”,常言称为籍契。
两张文书在手,按照现状,便是再得宠,也不过是个奴婢。
“夫君恐怕不会同意。”我有些为难。
“为何不同意?”顾思不解。
我垂下头:“阿姐也看到了,夫君待我极好,同我成亲之日就向我发誓,这辈子只喜欢我一人,绝不纳妾,如若违逆,天打雷劈,身首异处,死无葬身之地。我实在不能让夫君落得如此下场。”
顾思没想到我竟然大言不惭毫不避讳又如此堂而皇之拒绝,呆呆顿了一顿,方道:“我不信。”
我柔柔咳嗽一声:“不信,阿姐可以问述之。”说罢,我转头看向墙边的花窗,“夫君,你说是不是啊。”
墙后响起了猝不及防的咳嗽声。
片刻,星云推着面色僵硬的顾叙走了过来。
我向顾叙看去,微微笑着,他也看着我,眼底是沉了又沉的忍耐。
“夫君,你说是不是说过你只在意我一人?”
顾思同那婢女一起看着他,顾思狐疑,婢女神色复杂。
顾叙只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顾思吃惊看了顾叙一眼。
“夫君是不是说过,如果违逆,就要天打雷劈?”
顾叙深深吸了一口气,用眼神提醒我不要得寸进尺:“盈盈,莫要让阿姐见笑——”
我自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微微抿唇,带了一丝委屈模样盈盈欲泣看过去:“莫非,夫君真的看上了她?不要盈盈了……”
顾叙几乎是在忍耐:“我当然不是。”
我立刻展露一个笑意,走过去伸手接过星云的工作,按住轮椅的推手:“我就知道夫君最好了。”
说罢,我顺势很自然推着顾叙一副花好月圆,郎情妾意模样向后面而去。
顾思眼睁睁看着我俩走远。
后面已经没人了。
顾叙道:“我真是小看你了。”
“谢谢。”
顾叙:“……我不是在夸你。”
“我今天这事办的如何?”
顾叙听出我还想邀赏的心思,哼了一声:“不如何。”
我道:“怎么?难道夫君还真想留下那个瑶屏?”
顾叙倒也不避讳:“我那位大姐夫元宵节灯会上遇上一个被卖入青楼的乐倌,他一时心软救下此女,然后在外宅安置下来,听说两个月前,顾思强行将人带回府邸。今日送来的,便是那个婢女吧。”
竟还有这么一段官司。
我想起方才那婢女手腕隐约的暗伤,大概知道了这位大姑姐的一石二鸟心思。
“真可怜。”我忍不住道。
“可怜?你以为你是谁?不要随便去可怜谁,你怎么知道你无意中的烂好心,可能给别人造成什么样的大-麻烦,你怎么知道……”顾叙声音冷冷的,眼神晦暗,但他忽然止住了话。
因为我推的四轮车没注意,一时间卡进了石缝里,顾叙一歪,整个人都倾斜到了轮椅的另一边。
“你是不是故意的?”他用力撑住扶手,几乎无语地抬起头来。
我再推车用力,车轮一下彻底卡住:“我不是故意的。”
轮椅一下更歪了。
顾叙咬牙:“你还说你不是故意的?!”
“我不是。你别说话了。”
我顾不得形象,用力去踹那卡住的车轮,想让它让前滚动一点,结果没想到一下踹到了前面的横栏,那轮椅真的动了,但不止是动了,而是向前一下滚动起来,哗啦啦。我从没见过这轮子跑这么快。
而在这么快的时候,顾叙还能回头叫我:“姓苏的!的!的!”
几乎风驰电掣一般,他的脸越来越远。
我:“啊啊!”向前快步走了两步,还是没能赶上那轮椅,咚的一声,轮椅下面撞在一块石头上,陡然停了下来。
然后就看着顾叙直接翻了出去,摔在了池塘边。
半个身子落在了水里。
半个身子在岸上。
竖着躺在岸边。他的头发糊弄了一脸,发冠歪了,正呸了一声吐出头发,一手一脚在水中,已经沾了淤泥。
这个样子,是我从来没见过的顾叙。素日罗袂临风附庸风雅的小侯爷变成了半只落汤鸡。
我一下没忍住笑了出来。
顾叙转过头,愤怒到了极点:“还不快来扶我。”
我咬住嘴唇深深吸了口气极力不让自己笑出声,一边麻溜殷勤跑出去。
“你是不是在笑?”顾叙动了一下,就像个小鸡仔。
“我没有。”
“你还不承认,你看你的脸。”
“我这是紧张。”我扯他袖子,想要将他拉起来。
“你就是在笑。你的眼睛都弯了。”
我别过头去不给他看,只用力一扯,刺啦一声,顾叙的半个衣袖被我扯开了,竟直接扯到了头上,像个方头方脸的卖羊肉的牛头人。我天,我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我真的很想忍。但是……哈哈哈哈。
我感觉自己肚子都笑痛了,脸颊在抽痛。
该死,这不是苏盈盈应该有的笑。
可是,哈哈哈哈……
我已经尽力埋下头,还是笑得肩膀抖动。
听见动静过来的星云还有过路的仆人远远站在旁边,没有吩咐也不知道情况,一时不敢过来。
从他们的角度,只能诡异看到我颤抖的背影和已经呆住的顾叙。
过了好一会,我终于咬着嘴唇深深吸了口气,勉强压住了情绪看向顾叙,顾叙一动不动,几乎呆滞看着自己正费力举起来的另一只手,那手上都是黑乎乎的淤泥。
大约这辈子,这位小侯爷都没这么狼狈过。
我眉眼又开始忍不住要弯起来。
顾叙危险眯了迷眼睛。
然后,下一刻,他那只黑乎乎的手突然揪住了我的脸,我只闻到淤泥陈旧的味道,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感觉自己整个人连同脸都被一拉,然后和他一起,彻底滚进了那沉甸甸的莲池。
好冷。
池水没过我的头,我稳住身形。
顾叙站不起来,用手面前能稳住身子,靠在池壁旁看着我,一副小人得志的纨绔子弟模样:“如何?看你这回还笑不笑……”
我站了起来,甩了甩头上和脸上的水。那微凉的水顺着脖子滚进了衣襟,五月天温,本就穿得不多,这一下,浑身都湿透了。
我猛然打了一个喷嚏,愤愤看着这个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顾叙。
顾叙忽然不说话了。
而匆匆赶来的悦乐和长随星云打断了我想要就地将他拖下去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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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凉亭一侧,看完了这场戏的顾思转头道:“走吧。”
婢女瑶屏身子微微一颤:“夫人,再给我一个机会,也许,也许我找机会亲自同小侯爷说说……”
顾思讥讽:“像你和将军那样说说吗?”她面无表情向前走去,“可惜在这里,你没有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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