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叙走了一会,大娘子的小眼线悦乐跑了进来,气喘吁吁站定。
“夫,夫人!大娘子和……小侯爷让您回去休息。”
跪都跪了。岂可半途而废。
“我不会道歉的。”
悦乐笑道:“夫人不用道歉。”
“我也不会去端茶倒水捶背捏脚——”
悦乐义正言辞道:“当然,这些事怎能劳少夫人亲自动手。”
我狐疑抬头:“回去就没有别的条件?”
悦乐叠声:“没有,没有。少夫人……这地上凉,您……”
她还在说话,我已经麻溜站了起来,整理好斗篷,回头看还在准备措辞说服我的悦乐:“既没有那就走吧。”
悦乐啊了一声回过神来,忙跟了上来。
出了祠堂,外面风一吹,我又打了个喷嚏。
该死,适当虚弱是可以的,但千万不要真的风寒。
我想起当初师父生病的模样,心里有些发紧,伸手拢了拢斗篷,面色有些难看,大约是我的沉默误导了悦乐,以为我还在生气。
她斟酌了一下用词。
“少夫人,您别生小侯爷的气。他向来就是这样,说话虽然不好听,但其实人不坏的。”
“嗯。”我应了一声,这人一旦觉得自己不舒服就哪哪儿都不舒服,我默默伸手摸自己的脉,食指按上寸口,隐隐有些脉浮的征兆,这可不是好兆头。
悦乐看我似乎不信,不由有些着急:“真的!刚刚小侯爷还说让夫人早点回去呢。”
“对啊。明天要归宁嘛。”
悦乐道:“才不是因为这个。依奴婢说,小侯爷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就在刚刚,奴婢还听见小侯爷让厨房准备一些夜宵,这肯定是觉得夫人没有用晚膳,怕您回去饿着了啊。”
良心发现?这事还办的像个人事。
我这人好说话,左右都是最后一晚,也行,买卖不成仁义在,就当是个临别践行。
我便点了点头领用了这份好意:“替我谢谢小侯爷。”
悦乐抿嘴一笑,开心道:“好嘞。”
我看她那习惯了小报告的小嘴巴,似乎跑偏了,忙又叮嘱:“这也不用特别热情感谢。就谢谢就行了。”
悦乐笑得更开心,一副“我知道夫人不必害羞的”跑得更偏的表情,将我交给过来的含香,立刻巴巴回话去了。
进了小院,果真,菜都送来了盖好放在桌上。
正好。
含香道:“都是刚刚厨房送来的,还热着,夫人饿坏了吧。”
袖中的手指忍不住摩挲了一下,本来饥肠辘辘的肚子顿时叫了起来,我满怀期待打开一个。呃,竟然是素葱炒马齿觅,心里顿时升起不详的预感,又一份打开,好吧……是中午的青葱萝卜丝,还剩下的几味葱拌的小菜……
最讨厌的葱花!
我就知道!明明下午两人差点打成狗脑袋,明明他还来祠堂看我笑话,怎么会如此好心?
但用这个法子来捉弄人。
不得不说。
这个顾叙……真是太幼稚了!
我慢慢笑道:“只给我吃独食怎么行?去,告诉小厨房大厨房,小侯爷这几日身子不好,也要准备几样汤菜来补一补。就来点,那个羊宝汤,兔肾汤,凉拌鸡肾什么的。”
含香开始应了一声,等我报完菜单,面色渐渐发红,看了我一眼:“这……会不会不好?”
我哼了一声,扯掉斗篷扔在地上,去接含笑给我拿来的新衣:“不吃——身体当然不会好。”来吧,相互伤害,等过了今晚,谁都知道这位小侯爷身体不行。
她待要去,我又小声补充:“顺便给我弄一只鸡来吃。”
含香有些吃惊的看着我:“小姐……你?”
看着她吃惊的表情,我确认了一件事,看来我假冒阿姐来到顾家的事情,含香含笑也并不知情,或者不完全知情。
我便用了阿姐的口吻,低低抱怨:“可是,我饿了呀。”
饥寒交迫,饿通常是和冷联系在一起的,为了避免真的风寒,我先准备好好泡一个澡。
在温热的浴桶泡进去,果然舒服了很多,浑身的毛孔仿佛在微微打开。
除了更饿了。
我昏昏然享受着,听见外面悦乐说话:“小侯爷,真的!奴婢不骗您。刚刚夫人听见您让她早点回去休息,差点感动得哭了呢。”
我哪里哭了?这悦乐就是这样回话的?看我不扣光她的月例……
等等,小侯爷?
我一下清醒过来。
很快就听见顾叙的声音:“她会哭?”
悦乐有些着急:“真的呢。夫人就是性子刚烈了些,其实心可软了。一定奴婢替她谢谢小侯爷,还叮嘱说不能特别热情,小侯爷如此聪慧,定然能领会夫人的心意……”
顾叙闻言似乎笑了一下:“这一句倒是像她说的话。”
像个屁。
我用口型提醒含笑去那木架上我的新衣裳。
含笑醒悟过来,忙过去取,就在这时。
厨娘和含香进来了。
含香的声音一听就心虚极了:“小,小侯爷。”
顾叙嗯了一声:“这是什么?不是让厨房备了菜,怎么?竟还不够么?”
含香说:“这……这些是给您准备的。”
悦乐喜滋滋补充道:“小侯爷,您看,是夫人专门给您准备的菜呢。”
顾叙声音听起来有点意外道:“夫人亲自吩咐的?”
含香咽了口口水:“……是的。”
悦乐趁机再度道:“您看,小侯爷,夫人嘴上说不要太热情,可实际可热情了。”
然后是揭开盖子的声音。
我只恨我现在穿衣服不够快,没有看到顾叙的表情。
只能听见他精彩纷呈的声音说:“这就是……你说的热情?!”
声调一高:“她人呢,在哪里?”
我麻利套上了最后的衣衫,裹住了赤足,惊动最后一片水声。
“我在这里。”
我快步走了出去,转过屏风,走进小厅,便看见一身淡绿锦缎的顾叙正绿着脸看着桌上的菜。
顾叙:“你什么意思?”
我走过去,在他面前慢条斯理一样一样打开了他给我送来的菜。
州官放了火,还不能百姓点灯了?
顾叙看着桌上的绿菜,发绿的脸慢慢缓和了许多,他又看了一眼我让那些人准备的菜,忽然从鼻尖带着笑意哼了一声:“幼稚。”
嚯。先骂人为强,幼稚的人骂我幼稚?
我一下抬头。
今日顾叙竟然没有黑着脸再吵一架或者拂袖推着轮椅而去,而是破天荒向我解释道:“我是让厨房给你准备些爱吃的菜。这大约是午膳时布菜叫她们误会了。”
午膳时候还不都是他给我夹的菜。
我估量了一下这个误会的可能性,正酝酿着怎么把锅完全甩到他身上。就听见他说:“那现在我们两讫了。”
两讫?亲兄弟明算账,他自己的账结了,我的还没呢!
我刚刚张了张嘴,就听见顾叙报出了一叠菜名,荤素搭配,热菜点心一应俱全,让他的小厮万松去得月楼买回来。
我又悻悻闭上了嘴。
顾叙转头看我:“这样,可满意?”
我又想了一通那菜名,咽了口口水:“就,勉勉强强吧。”
眼看万松要出门了,我还是忍不住低低吩咐了一句:“那个盐焗鸡煮老一点的。虾蕈羹多一点虾。”万松回头笑着应下,去了。
房中一时安静下来。
含笑扶着我进去替我梳头,房中妆台这铜镜偏好照了那顾叙在内,我便微微侧身不去看他,等着含笑一点一点用布帛将我下面的湿发擦得半干,真慢,我坐得有些耐不住性子,头发太多不能全部干透。含笑在我那些带来的妆奁里面翻找了一下,没有找到合适的钗饰,只好接过我递过去的手帕,用那手帕先行束住。
我在镜中看了一眼,倒是有些秦汉遗风。
再看一眼,便看里面顾叙的脸。
我从镜中看去,他也看我,然后非常漫不经心伸手抿了抿自己的鬓发。
——可真够自恋的。这么远也要照照自己。
等我出去,正好东西也送来了,含香等都出去了在门口侯着。
这一顿晚膳顾叙吃的格外安静,我闷头小口又极迅速的吃。
吃着吃着,感觉到顾叙偶尔扫过来的目光。
我便放缓了速度,等他目光移开,我再很低调加快速度。
虽然很低调很克制了,但是桌上的空盘还是出卖了我真正的食量。
好吧。雪里埋不住人。餐盘藏不住胃。
我用一小块帕子亡羊补牢矜持地擦了擦嘴角,向顾叙解释一二:“今日一天没有吃东西,腹中实在有些饥饿了。”
顾叙道:“看出来了……半只鸡,一碗粥,两份点心。”
“之前大夫替我诊治,给我开了一些健胃养脾的药物,没想到效果这么好……呵呵。”我道,“且我那粥并没有满,只有半满。”
顾叙道:“你这位大夫医术还真不错。”
我笑笑:“还好还好。”
“哦,什么时候可以请来看看,最近我胃口也不太好。”
“看不成,前段时间死了。”
顾叙:“那可真是可惜。”
我待要起身。
顾叙忽的向我伸出手来,他手中是一根发簪,材质算不得上好,但是造型很美,火中一朵芍药。一看便是在京都集市中那种年纪最大的老工艺人做出来的东西。我曾经在流浪时见过一根粗糙版的,虽比不得这根,却也叫我羡慕了好几日。
这样的市井手工钗环一样通常只有一件。可遇不可求。但顾叙这样一个纨绔倨傲的小侯爷,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既不可能是赏的,也不可能是好友赠送,那估计是哪里顺手买的,最有可能是抢的。
“?”我狐疑看向他。
“今日害你罚跪,这算是歉意。”他竟然说。
月亮要从西边落下去了?
我看了他一眼,他这回没有看我的眼睛。
他又道:“明日归宁,早些休息吧。”
原来和好的契机是为这个。我便知道,能在新婚第一晚对自己新娘说出那样冷漠嫌弃话的人,能这般三番五次给我挖坑的人,怎么可能突然转了性子。
不过这个发钗真的不错。
我伸手接过那钗环,左右看了个遍,捧在手心,红白分明,更显得好看,上面的红宝石并不是顶级的,隐隐还有杂质,但很巧妙被雕成了火焰的边缘,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灵动层次感。
该死,好喜欢。
“好。”我努力不让自己的喜欢显得太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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