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过头去,只看碧色的巷中,一身华服锦衣的小侯爷坐在漆黑的轮椅上,他身站着沉默的随扈万松。

    如同一副笔墨丹青。

    这一刻。

    轰隆一声雷声,低沉的铅云翻滚,仿佛晚夜的将明未明中,华哗然落下雨来。

    在薄雨中,清隽的男子容貌有一种楼台烟雨的朦胧,恰如妙年洁白,郁美风姿。

    我看着那薄薄丝雨落在他发髻,鬓边几丝碎发轻颤。

    看那暗金细纹的绣上面滚落下来雨滴。

    看他劲瘦的腰,骨节分明的手落在微湿的扶手上。

    看他登云靴露出的一方青绸。

    当真是一副好颜色。

    以我行走多地的经验来看,至少能进前三。

    我撑着伞,一时看得入神。

    然后这个能进前三的美男子向我说话了,语气非常不满,口气冷,脸又黑。

    “苏呆!你还要站到什么时候?还不快过来撑伞?”

    好颐指气使的口气。苏呆?还叫我苏呆!?

    瞬间觉得颜值滑下我的榜单前三。

    “听不见么?”他又催。

    我向小举人点了点头,准备走过去,小举人大约看到这么好的机会,忍不住跟我走了一步,又发现自己只拿了一把伞出来,有些懊恼道:“阿姐先去,我速速去取伞过来。”

    “有劳。”

    我不过就和小举人多说了这么一句话,顾叙已经等不得,还没等走过去,就见他命令万松推他向后而去。

    这前后都是雨,向后还不是雨么。

    我快走两步,他们更快,我只能一手拎着裙摆,一手举伞追过去,他们已经拐过了街角。

    走得太急,一脚踩了一鞋子的水,等我终于快走几步转过去,只看小巷旁的街边有一排屋檐,顾叙已经找到了好位置等着,万松正欲言又止看着我。我仔细研读了他的眼神,只读出一丝“你有麻烦了”。

    我哪日没有麻烦,且今日我可没有惹这位小侯爷。

    我走到屋檐下,垂下伞。伞柄粗糙,阴阳平仄,我垂眸去看,指尖伞骨下面刻着字“危之”,这是小举人的字。字写得真不错。

    顾叙道:“挡路了。”

    我的伞还没占到他前面三尺,又不是孔雀开屏,哪里要这么大的位置。

    我移开伞,正收拾间。忽觉旁边一个老叟一眼一眼看我。

    我看了他一回,便立刻认出来,这便是那日我归宁时买面人的那老头。

    老头子的木头稻草棍上插着很多面人,淋了些雨并不影响颜色,反而愈发鲜艳,最上面一个是个可爱的小娘子,我看过去,那眉眼竟然颇有些像我。

    这老头子,真能够偷懒的,见到谁就捏谁么?

    我正待仔细看,预备拿了证据等以后找时间要一个做模子费。

    就听见旁边传来一个不阴不阳的声音:“这便是今日你说的正事?试衣?在苏家试衣?”

    我转头正待说话。

    他抬手不听:“不必解释。”

    我闭上了嘴。

    他又道:“我本以为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凡事都会谨言慎行,如此来看,倒是我高估你了。”

    我张嘴欲要反驳,我哪里不谨慎。

    只听水花声,就见前面渐大的雨幕中,小举人手里捏着一把伞急而不乱快步走了过来。

    近了一看,他衣衫和脸上都被薄雨打湿了,嘴唇冷的发青。

    然后停在了顾叙和我面前,没有进屋檐。

    这幅人才我见犹怜,脆弱而又清冷倔强。

    叫人忍不住看一眼,再看一眼。

    我方看了一眼,就察觉旁边的顾叙有点不对。

    从小举人出现这一刻,他的眼睛就没从对方身上下来过,死死盯着对方,一副虎狼之相。这是连身后的万松都不香了。

    ……

    顾叙一直没说话。

    场面一度静默。

    “你怎么来了?”我不动声色打断他的目光,早猜到了小举人的来意,定是为了给顾叙送伞,雨里急急跑来,一个自己都没有伞的人,为了一丝微茫的希望,笨拙讨好着别人,不由微微叹气。

    小举人微笑着看了我一眼,又看向顾叙,毫无自己已经落入猎人爪牙的自觉。

    我不由大为同情:“下着雨呢,不如进来避避吧。”

    小举人笑:“不必。我这衣衫本就湿了,不妨事。”

    他站在屋檐下,手里捧着伞,带着几分呆的笑意,浑然不知自己如何好看:“这雨一时半会不会停,这伞请阿姐……小侯爷拿着用吧。”

    万松道:“侯府的马车就快到了。林公子不必客气。这伞公子自用吧。”

    这万松果真不是吃醋的,一眼就意识到了危机。

    小举人道:“我很近。不用的。小侯爷,对了,前两日我又收到老师送的一副古贴,颇有雅趣,不知道小侯爷什么时候方便,到时候给您……”

    他形容恭敬到几乎有些叫人看不下去,那雨湿了他的脸,上面薄薄的雨帘从屋檐下流下,正好落在他后背上,后背的衣衫都已湿了。而顾叙目光沉沉,有如实质一般落在他身上。

    我实在有些不忍,伸出手去,隔着雨帘,将那伞替他挡了一半。

    哒哒的雨珠落在伞面。

    小举人仍然捧着伞,他的手真瘦,白色的手背几乎能看到青筋:“小侯爷,阿姐,这伞……”

    我还没有伸手去,雨珠垂落中,顾叙阻止了我的殷勤好意:“不必,我有伞。”他说罢,伸手拿过了我手里的伞。

    小举人重新被雨淋了一秒,他打了个冷颤。

    这把伞也是小举人的伞。还不是领了人家的情。

    顾叙那伞举得端正,他没看我,只看着小举人那湿漉漉的衣衫下摆和靴子,慢慢道:“今夜会宾楼送宴,几位近交公子会来,不知林公子可愿拨冗出席。”

    林峙本来青白的脸闻言顿时有了血色,忙道:“一定,一定。”然后生怕顾叙反悔似的,向我们一礼后立刻告辞了,他走得急,将带来的伞又捏着拿了回去。

    屋檐下又只剩下我们几人,雨水滴滴答答,我垂下手,手腕的雨珠顺着指尖落在地上,将方才母亲那滑腻的触感冲刷得浅淡了些。

    顾叙忽然不冷不热哼了一声:“哼。”

    我见他那副模样,也哼了一声。兔子不吃窝边草。这小举人好歹也是苏家未来的姑爷,就算生得好看些。

    顾叙危险眯了眯眼睛:“你哼什么。”

    “我想哼。”

    “你果真是长了本是!既有能耐,也不必与我同车。”果真双标。方才对小举人一副颜色,现在对我又是一副嘴脸。

    “车?便是有,我也不用。”况且现在还没有。

    话音未落,哒哒的马蹄声响起,是府里的车夫满头是汗赶来了。

    几个随行的小厮齐齐举着伞,撑出一道人廊,挡下绵密的雨,万松推着顾叙上车。

    顾叙上了车,窗帷便立刻便放下,万松看了我一眼,颔首行礼,然后也走向了马车。

    我脸皮虽厚,但才撂了狠话,顾叙摆明了心情恶劣,且我心情也不美,实不想两看生厌。

    我便真的站在屋檐下,没动。

    套好的驾马踢打了一下马蹄,铁蹄哒哒就要走了。

    早知应该叫那小举人留下伞,这雨虽然有一点变小的样子但还是下个不停,我打了个喷嚏,忽觉一股强烈的视线朝这边看来,顺着视线看回去。

    只看微开的窗帷掀起了一道缝隙,旁边站着的万松向马车走近了一步,里面的顾叙正低声和他说话,然后万松就抬头看了我一眼。

    好像在说我?若是他良心发现,或者不想被大娘子说教,大局为重邀请我一同回去,也不是不行。

    旁边的卖面人老头也看了看我,向我走了一步兜售生意:“娘子,这下雨天闲着也是闲着,可还要面人?上次您买的那个,正好这个可以凑一对。”他指着最上面那个女娇娥。”

    凑什么一对?

    我看着那上面的眼熟的美面人,孤零零一个。

    老头提醒:“就上回,您买的那个您夫君模样的——”他压低了声音,“再买一个,好好哄哄夫君,女人嘛,就是要温软、贤淑才惹人爱,我看您啊,可别置气了。”

    老头那副过于伏低的要求叫我心情更加不悦,先让我想到了自己未婚夫还被这厮觊觎,更叫我瞬间想到了母亲那个更叫人糟心的为姐姐解决问题“法子”,我更觉头痛,听着他的聒噪有些烦:“不买不买,谁说那是我夫君模样。”

    反驳的声音有些大。

    这时已经向我走了两步的万松突然又被后面叫住了,顾叙坐着的那方位置的窗帷也放下了。

    估计是听到了。

    听见就听见。

    “回府。”是顾叙冷冷的声音。

    车夫甩了一鞭子,马车哒哒溅起雨花向前而去了。

    老头子微微摇头,颤巍巍的胡子一抖一抖,像很老的猫,很热心道。

    “小娘子,你刚刚说的话被你夫君听见了。看样子生气了呢。一个面人怕是哄不好了。”他重新转了一个方向,将那草棍另一面的面人给我看,“现在时间多,小娘子要不要再看看这边的,仔细挑挑,有喜欢的老头子便宜卖给你,买两个哄一哄。”

    哄什么哄。又不是真的是我的夫君。

    我心里忽觉得委屈,这种委屈无法说出口,偏生叫自己心里发苦,我暗暗发恨自己,为何还会觉得他们心里还是有一丝在意你的。为何还要在意这个叫母亲的女人的眼泪。为何禁不住她的恳求现在将自己被动到这个地步。苏家的姑娘名声完了就完了,为什么不去指责造成这一切的苏盈盈,而是将一切放在替她善后的我身上。

    又觉得心口堵得慌恼得慌,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就是因为一个臭和尚一句话,就断言了我一生命运么?瞧我走得那几年,苏家也并没有看出什么发迹的兆头啊。

    骗人。

    我将斗篷风帽戴上,进了雨幕,缓缓前行,斗篷柔软,雨水落在上面,滚落一滴滴雨珠,走到了一家油纸伞的门口,我顿了顿,看了那趁雨涨价的价格,没进去。

    再往前,是茶楼,门可罗雀,一个茶仆正打着哈欠看雨,我继续向前,雨水已经浸湿了部分斗篷,身上开始发冷,这是要病的前兆,前几日的不适也开始隐隐作祟,这前面正好是一个小小的酒铺,我走过去,排了几文钱,买了一小壶酒,垂着头猛然喝了一口。

    身上很快暖和了很多。

    再喝一口,手脚也暖和了。

    只是头开始有点发晕,心里血气翻涌。

    走过更前面是一个小小的旧庙。

    门半开着,庙祝不在,我走了进去,里面供奉的是未来佛,佛衣金身,看透众生。

    我看了一会,喝了一口酒,爬上了供桌,伸手去拍那佛的脸。

    “好佛爷,我背着师父、多少次偷偷来敬奉你们,给钱给磕头给香火,我攒的钱都给了你们,回家的时候,就算饿的不行也最后才动你们的贡品,你们解签的高僧说替我化解了灾厄,说结了善果,说我亲缘深厚,说我未来可期,说我满堂富贵。”

    “骗子。”

    “你们都是骗子。”

    我脑子发疼,眼框发热,心里发狠,转头看着那贴着金装的弥勒佛圆圆的脸,侧头一口狠狠咬了过去。

    呜呜。

    大爷的,好痛,我的牙。

    大雨滂沱渐缓。一辆马车本已驶出梨花街,走了一段,却又掉头回来,马蹄声踩出片片水花。

    万松左右看遍,有些不安道:“少夫人不在这里。”

    这样的雨,一个女子能去哪里?

    顾叙想到那日莲池里的情形,眼眸暗了暗。

    再行了两条街道,经过前面的一间旧庙时,忽见庙门半开,顾叙看到了什么,忽的抬手示意车夫缓行,撩开窗帷看去,只看那金身佛像的脸庞,赫然一口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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