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我又做了个梦,梦见我前面是一堆篝火,火光蓝盈盈,漂亮极了,火烧的噼啪作响,我正在烤着一堆栗子,一颗两颗往里面扔,噼里啪啦的栗子香,香极了。

    我一边烤,一边问阿娘,什么时候可以吃。

    阿娘面无表情只是拨弄火堆,看着刻漏道:“且过一刻到了吉时,你取出来,就可以吃了。”

    我按时伸出手去,那火却烫。

    明明是在梦里,我却感到了火烫的痛,一下睁开了眼睛。

    这个梦寓意并不好。

    火中取栗。

    睡的这碧纱橱已重新铺过,很软,被子也很软,我感觉身上一阵一阵发烫,伸手摸脸,果然热得厉害,嗓子发干。

    旁边毛茸茸,侧过头去,却是那只顾叙宠爱的橘猫,正贴着我脖子睡得正香。

    我随手拎住它脖子轻轻推到旁边。

    便在这时,忽然听见一点窸窣的动静,我一下警醒,屏住呼吸悄悄看去,只隐隐绰绰看见顾叙那边床榻上勾帐一动,那身形,分明是个男子。

    我心里一紧,正待叫出声,却又忽然顿住了。

    这是哪里?这是安成侯府,而这个时辰,这个地点,这般轻车熟路,绝无可能是刺客或者偷儿,还有谁?

    是星云……还是万松?

    ……所以这是,天!

    我只觉得头嗡了一下。

    可,到底会是谁?

    星云虽生得好些,但脾气更直,性子也闷。而万松逢人就带三分笑意,一双眼睛笑吟吟,又知分寸,又会说话——这里面的人应该是万松吧。

    ——难怪这两日星云都不在。

    ——难怪在我面前,这万松这两日格外分寸又殷勤。

    我伸手拉过被子欲盖上头,正好对上那期期艾艾挤过来的橘猫,它黑黢黢的眼睛。猫看着我,我屏住呼吸,四周一片安静,并没有听见任何别的声音。

    猫的大眼睛看着我,缓缓想要靠过来。

    无比碍眼。

    我一把推开猫脸,将它挤下了床,不等它喵叫,翻身盖住了头。

    这一晚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早上醒来被子一半落在地上,大约是晚上蹬了被子,早上醒来的时候头更加痛了。

    到早膳的时候,头越发的昏。

    而看着眼前的情景,又觉得头痛。

    此刻,顾叙正用一碗羹汤,万松很贴心为他盛了半碗晾一晾,顾叙目光只要略扫过什么菜,万松就很快夹过来,动作行云流水利索干脆。每一次都无比准确,殷勤备至。我挑了挑眉,默不作声看他如此狗腿,忽然觉得还是那个直肠子星云顺眼一点。

    昨晚没睡好,我实在没什么胃口,用勺子在碗里搅了搅,只得了几粒米,桌上的菜一味清淡,半点荤腥也无。

    顾叙淡淡看我一眼,看似很随意道:“不可挑剔,早膳清淡为佳。今日下午你若是能好好练字,晚膳我定了会宾楼的雅间。顿了顿,他说,“你亦可同去。”

    昨日之后,顾叙忽然爱上了练字。这不过一天,又搜罗了好些字帖拿来给我看。

    并不想写。特别是和他一起写。

    就算写完能去——

    等等。会宾楼?

    那个比得月楼还要火爆的酒楼。寻常权贵去用膳都要拿号牌等着的会宾楼?

    我转头求证看向万松,万松立刻露出期待的笑容来:“早前和小侯爷去过一回。听说这月宾楼刚来了一位海香郡的厨子,菜品一绝,可是很不容易预订呢。”

    嚯,去过就去过,有什么好炫耀的。瞧着这两又预备拿我当幌子。

    瞬间不想去。

    便在这时,含香忽然小声向我道:“夫人,可您说今日下午想去看衣服。”

    我顿住手,看她。

    含香微微垂下了眼睛,眨了眨眼睛,我立刻明白过来,她这是为母亲传话呢。

    这几日忙忙碌碌,时间过得着实快,却差点忘了这已经到了和母亲约定见面的日子。

    我立刻借驴下坡道:“今日不行,不如夫君你们去吧,今日我约了试衣。”

    “可是——”万松一下没忍住。

    顾叙已经抬起手:“无妨。”他道,“我们去。”

    本来还有点迟疑的心情因为他这一句干脆利落的放弃顿生不豫。我猛地吃了一口糕点,结束了早膳。

    下午申时方过。在含香若有似无的提醒催促下,我忽略几分不适提前出了门。

    这几日仍然时不时有些微热,喝了些冰水略好了些。

    车马缓行。

    娘亲常去的绸缎庄在城东。到了那家绸缎庄,掌柜看见我倒是殷勤,我问起母亲,他迟疑了一下说,这几日苏家夫人都没来,并有些不好意思说之前说好约定结账的日子也没给钱。

    苏家再不济,竟然破落到了这番地步?我心下狐疑,那掌柜巴巴看着我,我只能先结了账款。等了好一会,也不见母亲来。

    又两刻钟,才看见我之前那个笨丫头桃核气喘吁吁跑来,说母亲病了,让我回去瞧瞧。

    母亲身体向来极好,怎么会突然生病,想来是这里不方便说话,我向桃核点了点头,先跟着她出门。

    上了马车,桃核还在一眼一眼看我,似乎有所怀疑。

    我没说话,只努力矜持,拿出阿姐那副柔弱挑剔模样。

    果然,桃核眼神就开始拿不准了。

    真是个小傻子。

    我忍不住勾了勾唇角,转头看向马车外。

    马车外人来人往,两旁的街道挂着旗幡和垂下来的风灯。没有风。

    燕子低飞,空气中闷得人心里发紧。

    含香存着几分掩饰心思和桃核说话,两人都是家生子,自然也是有话讲的。

    说着说着不知道怎么就说到了名字,桃核悄声得意洋洋:“对了,含香姐,你知道吗?当日我能从外面的粗使丫鬟去伺候二小姐,全靠了我的名字呢。”

    名字?可算了吧,当日母亲让桃核来,还不是看中她的憨和死脑筋。我都不好拆穿她。

    桃核继续道:“我名字可有来历。我阿娘说了,我生下来正不知道取什么,正好我阿爹拿着一把桃木制的弓进来。所以就干脆叫我桃弧。所以,我是专门挡灾的。给二小姐挡灾的。”

    马车一下安静下来。

    我脊背微微挺直。

    含香一下扯开了话题,和桃核说起了别的事。马车复尔有了低低的说话声。

    而我却有一瞬间的呆,继而缓缓涌出一丝自嘲的笑。

    所以,原来是桃弧啊。原来,不是京都话的桃核,是桃弧。

    是辟我这个邪祟去我这个灾星的桃弧。

    而不是藏着甜蜜桃仁的桃核。

    好像被人轻轻拍了一巴掌在脸上。

    那种隔阂和被嫌恶的感觉像蚂蚁正在爬上脚背。

    所以,在母亲心里,即使我在外数年度厄,仍然是灾祸一样的存在吗?说来荒唐,这些谶语占卜,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知晓的人知道是何等愚蠢可笑,然世人信者众,甚至用在了自己骨肉身上。结嫌恶,生疏离,偏袒行。

    讨厌。

    我拉上了马车帷幕,拈起桌上的蜜点吃了三四个,方才觉得心里重新痛快起来。

    回到家,家中安静极了,丫鬟婢女少了许多。家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暗沉气氛,含香沉默着带着我去了母亲房间,昏沉沉的屋子里,一点药味都没有。

    她看了我一眼,在外面带上了门。

    很轻的咳嗽,是用帕子捂住嘴才压下去的声音,又缓和了两息,里面传来母亲的声音。

    “是盈盈回来了?”

    我走进去,母亲一身素色衣衫,半靠在床边。

    我站在原地,她顿了一下,还是叫我的名字:“语娘,过来。”

    我走过去,母亲竟然难得伸出手拉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很冰很滑,就像是涂上了药皂的冰块。

    “这些日子委屈你了。”母亲温声说,自小到大她对我的温柔实在有限。

    我顺着她手的力气在榻边坐下,一手想帮她整理腿上堆叠的被褥,母亲的腿立刻微移了一步。

    躲避是一种不喜的不能,就像是人们躲避蝇虫。

    我垂下眼睛,看着母亲牵着我的手,这是十多年,有记忆的第一次,在生我大出血之后,母亲原本还是对我心存了怜惜的,但是每一次和我在一起,她不是生病就是受伤,渐生恐惧,惧又生厌。

    如此几次后,家里请来高人相看。那天竺来的高僧说我身上凝着上一世的罪孽,才会后腰下面一片青(瞎说,后来我才知道哪个小孩生出来屁股都是青的,左右我不过大了些)。又说我命硬,克母妨父,当保持距离。

    高僧得了苏家一大笔化厄改运费,又说若我要利家,当嫁的远远的去,他的僧产那边便有居士有适龄男孩,待十年后嫁去正好。

    我十来岁时,有一日正翻墙出去,碰到我师父,他瞧了我一身旧衣服和模样,同我说话,知道了缘由,便向我父亲建议,跟着他出去云游化劫,天球河图,三千百川,可化解一身戾气。

    那时候我出去的时候,父亲还年轻,心还是软的,他临走伸手摸了摸我的头:“这些日子要委屈你了。”

    我当时对父亲的回答和现在一样。

    我回过神,看向未着脂粉有些虚弱的母亲,回答她的关心:“不委屈。”

    母亲闻言目光闪烁了一下,她松开了我的手,终于还是道:“你阿姐的消息已经有了一些眉目。若是这几日能寻到回来——也是皆大欢喜。”

    “长姐现在可好?”我问。

    母亲别过脸道:“她很好。”

    她伸手捏着帕子咳嗽了一声,待缓和一二,又向我道:“过两日你阿姐回来,你便想法子回来,在家装病住上两日,好好告诉你阿姐侯府、特别是小侯爷的情况。这一回不能出错。“

    我想着当日长姐走的决心,问:“长姐愿意回来吗?”

    母亲忽然生了气:“你这话什么意思?”她眼里那一抹不信任再也藏不住,出声敲打我,“莫不是你在侯府待久了,恋慕上了这份富贵?当日归宁便浑身穿金戴银,生怕别人不知你如今的身份,和顾叙也是举止无度,肆无顾忌。但是苏得语,你须记得,你现在身上的这份富贵,并不是你的,而是你长姐的。”

    我听了这话:“母亲既然不信任我,当日又为何要我去做这件事。”

    母亲道:“我并没有不信任你。我只是提醒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你的未婚夫现在正在苦读等待春闱,你的姐姐所托非人正在受苦。你的这份富贵,是你姐姐暂时借给你的。现在她回来了,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这种明目张胆的偏心叫我忍不住笑起来,抬眸看她:“阿娘可真是能为姐姐考虑,进侯府倒是容易,但是阿娘可不要忘了,阿姐有了小姐夫,可小候爷从未和我圆房,日后,阿姐该如何骗过去呢?”

    母亲忽的顿住,这是她从未想过的,却是一最现实的问题。

    是啊,若是终有一日,那阿姐该如何骗过去呢。

    但很快,母亲已经有了自己的结论,并且将这个结论说给了我听。

    “……你不能让你姐姐这辈子都翻不了身是不是?林家如今中落,要想在京都留下不可能得罪我们苏家,小语,就算为着你姐姐,你和顾……”

    我一下站起来,她再想抓住我的手,这一回,我没有迟疑,直接扯开了手,她的手指上涂了厚厚的膏脂,滑腻腻,像蛇。

    外间的云低的快要压到树梢,我走出去,含香看了我一眼,却没有同我一起,而是向母亲房中走了进去。

    里面传出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声。

    我抿了抿唇,向外面走去,天色黯得如同黑夜,刚刚走到大门口,就听见外面一声惊雷,街上是惊乱的风,带着湿润的水意。一场大雨就要来了。

    我站在苏家门口,马车不知道到了哪里去。

    前路茫茫,却不知应该往哪一边去。这里,那里,都不是我的家。

    门房没有人。跟着我的婢女没有一个人跟着我回去。

    我就像是一个影子。

    就在这时,忽听见后面有人唤我。

    我缓缓回头,却看一身深衣的小举人手里握着一把伞过来,他走得快了,白皙的脸上有了淡淡的红晕。

    “阿姐,要落雨了,带上伞吧。”

    他小心捧出一把颜色并不好看的油纸伞。清理得很干净。

    我抬头看去,小举人目光真挚看着我。

    我颔首回礼,接过了他的伞:“多谢。”

    小举人见我收下,又随我走了一步,下了一层台阶,这才有些迟疑问:“阿姐,姐夫……今日未曾一起回来吗?”

    他刚说完,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看向旁边的巷子,脸上露出微微的笑容来。

    “是我眼拙。原来姐夫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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