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喝多了。
扣着我的手,看我上面依旧浅淡的疤痕。
“你肯定没有用药。看吧,我就知道,你向来懒。”说的好像他都知道一样。
他不容我挣脱,细细看着那些伤。
“这个我知道。”他指着上面一条,“这是我割的。”
我低头循着他的目光,那是曾经被个流浪贼子划的。
“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
他再倒酒,从我的手上抬头,“知道我为什么老是来这荒庙吗?我在找个小菩萨。”
小菩萨?莫名其妙。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心跳开始加快。
“什么啊——”
他缓缓道:“我母亲是扶乐人,虽然姓袁,但和扶乐袁氏并没有什么关系,是寒族出生。和原本的顾家夫人家有点沾亲带故,在顾府借住过一段时间。后来顾夫人离世后几年,父亲迎娶了我母亲。”
四周很近,天已经黑起来,风吹动石榴树叶簌簌作响。
“顾家大小姐对我母亲成见很深。母亲自轻身份,且也没有雷霆手段,管束不了她。我这位大姐的脾气性格你可也领教过一回的——”
“我父亲对她多有愧疚,在她的婚事上也格外用心,最后精心选择了一个得力心腹作女婿,虽职级现在低一些,但能力人才都是极为出众,可是我这位大姐并不喜欢。”
我问:“所以她才会在你刚刚成婚就专门带着一个小妖精回来添堵吗?”
顾叙纠正:“不是我,是我们的成婚。”他缓缓饮了一口,“其实以前她也尝试以我母亲子嗣单薄为由给父亲房中送人,被父亲训斥过才安分一段时间。”
“可是这和你说的……什么小菩萨有什么关系。”
“我心中生气,年少时候气盛,弃文从戎,跟了父亲进军营,想要做出一番事业,让我母亲从此不必自轻,想要功绩名声。可我父亲偏偏打压我,不肯给我好的机会,将我调到偏疆呆了足足两年。”
“我在边疆稍许得了一点成绩。经历了一些事,也能看清一些问题,这才明白我父亲的苦心。等我回到父亲身边,才知宦海沉浮的不易,顾家势微,在朝中不肯站队,现在的位置早就被无数人觊觎。”
“而我作为顾家现在唯一的嫡子,树大招风,在一次执行任务时候遇到了偷袭,我受了很重的伤。”
顾叙指着自己的嘴:“一支箭差点从口中射穿后颈,我一口死死咬住,方才只伤了舌头。”
“真是惊险。”我听得入神,他说话的时候带着微微的酒气,偏偏神情这样温柔又耐心。这些模样是我从来没见过的。
“我的护卫拼死掩护我突围,我最后拼力挣扎才勉力走到了一处破庙里,这里早就被他们搜索过,想来不会重新前来。”
我的嘴缓缓张大。
一段我从没想过却还记得的经历缓缓浮现。
“我又累又饿,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嘴里又说不出话,只以为自己要死了。却还碰上个打劫的。”
顾叙的眼睛里面映照着烛火,微光粼粼。
“我半靠在柱子旁只以为自己要死了,我看着那昏暗庙宇中的菩萨,只在心里求她能给我一分仁慈,至少让我再见一次双亲,而不是像狗一样死在这里。然后我就看见从莲花台上,那菩萨竟然真的跳了下来,婀娜端庄。”
我默默端起酒喝了一口,用手在额头搭了一个小小的遮挡。
顾叙的话还是准确从指缝中传过来。
“我心里欢喜无限,生平第一次发愿,若是菩萨救了我,我必定以身相报。却没想到,这菩萨俯下身来,一把扯掉了我的衣裳……”
“喝酒吧。”我建议。
后面的事不必他说了。
当日我本就靠着假扮菩萨逃过一劫,本想在这个半死的人身上翻找点有用的,但啥也没有。
后来,我一时心软,看他年轻,又傻,还是个哑巴。
又将自己从城外酒楼搜罗的一份馊饭和坟上的祭品混合喂给他吃。
他当时不肯,气得我只能硬塞。
……
顾叙和我碰了一下碗。
“后来我被家人救走,临走那天我发了高烧,外面风雨交加,她也不知道到了哪里去,她说她是去给我寻药,但是她身上已经没有钱了,我知道一切不过是托词。救兵来的时候,我在走前带走了她藏在蒲团下的玉佩。我以为这是个可以找到她的玉佩,但后来,我重新派人去了破庙,再也没有任何她的踪迹,甚至周围的村舍,也没有任何的消息……”
“这个小菩萨,真是够蠢的。她花了最后的盘缠,换了一包过期的废药,结果路上下了大雨,熬好的药都坏了。”我垂下眼睛,也端起酒碗喝了一口。
“我回了京都,很意外,有一次庙会,刚刚病愈出来,我便遇到了她,她和那个老板争嘴,说自己是苏家大小姐苏盈盈,从来不赖账。我跟着她一直走,看着她进了皇恩寺,她跪在弥勒佛前许愿,说自己找到了爹娘,爹娘都认了她,以后会好好的,说感谢佛祖恩赐……”
我呆呆放下了挡住额头手,看着顾叙。
所以,是因为这样,在皇恩寺外,救驾重伤昏迷的顾叙才会叫着苏盈盈的名字。
所以才有了苏盈盈的订婚,又因为在天子前面过了明路,即使顾叙和苏家在后来都有了芥蒂,都只能将错就错。
一切荒唐,又觉得好笑。还有一种,淡淡的心酸。
我只觉得心里是欢喜的,又是沉重的。
既是酸涩的,又是难受的。
顾叙道:“那时候站在佛殿外,看着外面的信女香客,不知道怎么的,就想起了一句诗。”
我忽然害怕顾叙说什么,我不肯问。
外面已经来了三三两两的新的酒客,酒馆老板的招呼声和熟客们的说话声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异的淡淡的让人心安的喧嚣。
他说:“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他顿住了,看着我。
我一下子站了起来。
“差不多了。我们今天应该回去了。母亲该担心了。”
回到府中已经很晚了。
我除了有些酒气,脑子倒还是清醒,只是这个顾叙,没想到这么不经事,没喝多少,回去的路上就歪歪倒倒,扯着我的手不肯松。
将所有婢女都遣出去,只说小侯爷不想人打扰。
悦乐笑眯眯应了,眼神意味深长又欣慰。
他们一走,我便溜去了偏房睡觉。等房中终于安静下来,我终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转头看过去,月光照在房中,我实在睡不着,又站起来走了两步,忽然听见外面咳嗽一声。
是含笑的声音,这些天她一直都在苏家,怎么会突然回来?我心里顿时有些不祥的预感。
“小姐。”她低低喊我。
我走出去,她眼睛红红,跪在地上:“小姐,奴婢等了您一晚上,您终于回来了。夫人,夫人她快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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