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丞李戊,早年因查案被削去半截小指,因着当年那件案子闹的太过轰动,故而半个朝廷都有所耳闻。京畿衙门的管事听了柳忱这话,连忙亲自上前去检查,半晌,脸色不好的与谢添说道:“好像真的是李大人!”

    谢添脸色穆然变得沉重起来,皱着眉头说道:“李大人可是堂堂的六品朝廷命官,如此大事,不好随便下定论。”

    “是。”那管事的扫视了一眼围观的百姓,吩咐手下道:“先将人抬回去安置吧。”

    待京畿衙门的人走了之后,谢添复又在城门口巡视了一圈,但见原本吊着尸体的地方满地都是淋漓的血迹,想来这人应该才死不久。回程途中,谢添便问柳忱:“你是怎么知道李大人有一截断指的?”算起来他们在骊山行宫的时候倒是与李戊打过交道,但是因为那时候查案匆忙,就连谢添也未曾注意到这件事。柳忱能一眼就认出李戊,这着实令谢添感到惊奇。

    虽然有些不好意思,柳忱却还是原原本本将那日清早在谢家花园里偷听到的话复述了一遍,听闻李戊是为了查案而离京,谢添心下了然:“若真是如此,此事还需尽快禀报给父亲。”既然敢将尸体连夜吊在城门口,就说明对方已是嚣张至极,眼下又逢着皇帝大丧,这件事绝不是好兆头。没来由的,谢添觉得心中有些不安。

    且说二人一路乘车回家,到了家里,谢添就给谢天振飞鸽传书。实则不需要他传递消息,李戊的死讯也已经传到宫里。彼时谢天振和宁丞相正忙着给皇帝准备丧事,听闻李戊的死讯,谢天振双目变得猩红,扭头就往殿外走。宁安见状连忙伸手拦住人,小声呵斥道:“干什么去!”

    “我去给阿戊报仇!”谢天振攥紧了拳头,仿佛一头濒临疯狂的野兽。他这摄人的气魄吓得周遭人慌忙躲避,唯有宁安神色如常,气狠狠的举拳砸了谢天振一下:“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意气用事,当务之急还是操办陛下的丧事要紧。”

    “可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阿戊就这样死了,他头都没了,身首异处,我怎么能坐视不理!”谢天振满脸哀痛。

    正当此时,一名掌事太监静悄悄的走进了大殿,一路走到宁安身边,低声说道:“三皇子离京了。”

    宁安一脸的震惊:“这种时候他不留在宫中为陛下发丧,出京去做什么?”

    太监摇头说道:“奴也不知。高贵妃一早称病不起,奴才几次派人去请都给打发回来了。”

    宁安看了谢天振一眼,脸色难看的问道:“高家的人呢?”

    掌事太监说道:“高大人始终在灵堂里跪着,高家的几位小公子因为资格不够,未能入宫哀悼。”

    “知道了,你且下去吧,随时关注着高贵妃那边的情况,有异常就速速来报。”宁安挥手打发了传信的太监,将谢天振拉到无人的角落里,忧心忡忡的说道:“三皇子这时离京,可不是个好征兆。倘若他真的起了谋逆之心……”

    谢天振不削的冷笑道:“怕什么,太子手里有传位诏书,他便是有那个心,又能翻起什么大浪。更何况还有你我在呢,倘若真的走到那一步,咱们就替陛下清理了这不孝的子孙便是。”

    宁安对谢天振的话颇不赞同,摇头叹道:“你呀……就是在边关待得太久了,脑子都有些不好使了。好歹都是皇室的子孙,岂容得你来喊打喊杀,传出去岂不是令朝臣诟病。”两人同时转头望着停在远处的大行梓宫,良久,宁安又叹了一句:“陛下是难得的明君,可惜死的太早了。留下这样两个儿子……唉。”

    与宁安相比,谢天振倒很能看得开。满不在乎的说道:“还有咱们两个老的在呢。太子如今还年幼,不懂得老一辈的信仰也没关系,只要咱们能好好的扶持着他,总有一天会长成他父亲那样的。”想起当日李戊辞别时与自己说的那番话,谢天振心中便是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他与宁安、李戊三人,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十几岁的年纪时,常聚在一起谈论人生和理想,后来先后入朝为官,又同时得到了皇帝的赏识。这么多年他们联手辅助皇帝治理江山,从当年的饥荒战乱到如今的太平盛景,转眼已经过了二十多年。一代人呕心沥血打造下的江山,交到后辈手中竟又成了未知数。太子城府太深喜怒难测,三皇子看似温润,实则私下也是骚动不断,这两位皇子的心胸比照先皇实在差的太远,便是连当了十五年丞相的宁安都觉得心里没底。可不管心中如何担忧,皇帝的丧事却得好好操办着。

    转眼已过二十七天,皇室子孙和朝臣的吊唁结束,由选定的七十二人抬着梓宫送往皇陵。这一日风和日丽,百姓自发在街上跪着送行。彼时燕京城人山人海,到处都能听见百姓哀痛的哭声。谢添和柳忱因着与先皇关系特殊,也自发换了丧服在街边送行。她们在人群中跪了足足一个半时辰,方才看见先帝的梓宫经过。

    “皇伯伯,一路好走。”梓宫行至面前时,谢添额头触地,终是忍不住流了泪水。柳忱亦是心怀尊敬的磕头送别,皇帝这一走,今后这世上,怕是无人再惦念着那个叫江爱荷的女子了。

    大行梓宫过去之后,紧随之后的便是满朝文武大臣。以赤西侯和宁丞相为首,大臣分列两侧,身披桑麻孝服,一个个哭哭啼啼,看起来好不悲恸。谢添下意识看了自己父亲一眼,这一个多月未见,谢天振整个人都瘦了一圈,面容憔悴苍老,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岁。谢添就静静的跪在人群里,目送着自己父亲的离去,目送着整个送葬队伍的离去,到最后天色渐沉,百姓散去,空旷的那一片地就只剩下了他和柳忱。

    “二哥哥,该走了。”柳忱起身,轻声劝着谢添。

    “好。”谢添应了一声,转身正当与柳忱一起向家里走,冷不防听见城门外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紧接着地面开始剧烈的摇晃,一团火焰冲天而起,黑烟四下弥漫开来。谢添一眼就辨别出了那是火雷的威力,嚷了一句不好,掉头就往马车跟前跑。他身手利落的卸了马车,飞身上马,掌心对着柳忱:“快上来,咱们得去城外看看。”

    也幸亏柳忱不是个胆小的,片刻犹豫也未曾有过,拉着谢添的手就坐上了马背。二人风驰电掣跑到城门口,看到此处的场景,纷纷有些傻眼。但见城门被火雷横空炸开,碎石铺了一地,尚未来得及走出城门的丧葬仪仗被从中截断,许多人被乱石砸在底下。那一地的断臂残肢,鲜血淋漓,哀鸿遍野,竟好似遭了战乱一般。

    谢添飞身下马,在乱糟糟的人群里穿梭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一位禁军头领,急切扯着那人的领子问道:“城外的情况如何了?什么时候能疏通开城门?”

    那禁军头领也是浑身鲜血,一只手被布带吊着,浑身狼狈至极:“大部分禁军都被拦在了城里,属下已经命人回去调人了,照目前的形势来看,大约半个时辰就能疏通开城门。”

    谢添说道:“要尽快,陛下的大行梓宫和众多朝臣都在城外,容不得丝毫闪失。”谢添话音方落,城外又接二连三的传来火雷声。城墙摇摇欲坠,最上面的石头又开始滚落下来。谢添匆忙转头去寻找柳忱,却见她早已加入一旁的医疗队伍,正俯身蹲在地上救治伤员。

    “忱妹,你不能留在这里,太危险了。”此时四处都是人声,谢添耳朵被火雷炸的嗡嗡作响,用自己也听不见的声音嘶吼道。

    柳忱见谢添神情有些涣散,连忙用指腹揉捏着他耳后一处穴位,片刻之后,谢添脑子里的轰鸣方才缓解了一些。柳忱这方说道:“无妨的,我略懂些医理,留在这里多少也能帮一些忙的。二哥哥不用管我,尽快疏通开城门,出去找父亲和宁伯伯要紧。”

    谢添见劝不动柳忱,也只得作罢,复又不放心的叮嘱道:“好,那你千万注意安全。”他低头翻了半天,从绣袋里翻出一只哨子交给柳忱:“这个好好收着,若遇到了危险就吹哨,我马上就过来帮你。”也是实在惦记着被拦在城外的人,谢添叮嘱完柳忱便匆匆离去。他同那些被堵在城里的侍卫一起搬运石头疏通城门,大约花费了一个时辰的时间,方才将城门通开。

    “重伤者留下医治,其余的人都跟我走。”禁军头领一声令下,众人纷纷抄家伙冲了出去。谢添夹在人群之中,一路疾速奔驰。此时的城外状况比他想象的还要惨烈,遍地都是尸体和鲜血,野火燎原,滚滚黑烟遮挡了大部分视线。不远处传来兵器打斗的声音,谢添一路狂奔而去,越过黑烟的阻碍,看见自己的父亲正率兵与一队蒙面的骑兵对战。那些骑兵都是身着厚重的铠甲,手持钩月弯刀,显然是有备而来。与之相比,至今还沉浸在哀痛中的谢天振等人便显得有些措手不及,虽然在他的指挥下士兵仍在有条不紊的对抗,气势却渐渐落了下风。

    “父亲!”谢添劈手从身边人手中夺过兵器,嘶吼着就冲了上去。有了后来这些人的加入,局势总换慢慢扭转过来。对方见势不妙,忽然调头大喝一声:“撤!”随着一声吩咐,那队骑兵纷纷调转马头,直奔山野之中奔去。

    谢天振见状有些着急,随手扯过一匹战马就要追去。谢添一把拉住了缰绳,急切的劝道:“对方人太多了,父亲不如回去调了兵在说。”眼下这些人都是散兵游勇,便是能追上对方,怕是也无力还击。

    身后便是乱成一团的朝臣,太子在御林军的保护之下亦是形容狼狈,谢天振双目赤红的望着谢添,声音里满是仇恨:“添儿,他们、他们拿走了你皇伯伯的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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