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侯府。
苏眠正由傅周领着拜见外祖父安平侯傅演。
安平侯傅演一生颇为传奇,以乞丐之身追随当今打天下,刀光剑影中拼出一番前程。天下
大定,封侯拜官。入朝之后,大字不识一个,却聘请名师,从头学起。多年过去,现在的安
平侯哪里还有半分戎马的横气,不像将军,倒更像文臣了。
他洋洋洒洒挥笔而就,一幅草书跃然纸上。随后放下手中的笔,看向苏眠,笑道:“你和与
时的婚约是我与你父亲商议过的,及笄之后便成婚。虽有孝在身,现由外祖家教养,住在一
起,也不算违距。阿眠且安心住下,就当自己家一样。”
“多谢外祖父。”
苏眠不解,外祖父慈祥和善,为什么景希会提醒自己小心,是恶作剧挑拨还是意有所指呢?
“今日天色已暗,远途劳累,先安置吧,明日再见你外祖母、舅舅舅母以及众位姐妹。”
“多谢外祖父,阿眠告退。”苏眠转身时,视线不经意飘到屏风处露出的一方灰色衣角,很
快抖动着缩了回去。
书房里有人。是谁?
苏眠压下心里的疑惑,不动声色地往外走。
安平侯待傅周送苏眠离开后回来才问:“你看阿眠?”
傅周沉思半晌才说:“阿眠小姐很……特别。”之后,便把从江南到京城一路上发生的事都说
了,只是下意识隐下苏眠射杀群鸦一事。
“苏眠虽然自小没有母亲,但苏季威疼她像眼珠子般,怕继室薄待,也不续娶;怕奴仆不尽
心,更是亲自照料,连走商都带在身边教导。苏季威才华横溢,却历经坎坷,从商后遍行天
下,对世事另有一番见解。阿眠耳濡目染,心境自不是寻常女子可比。”
安平侯摆摆手,示意傅周退下。他说话间似乎又看到那个英气勃发、侃侃而谈的少年,可惜
性子太烈,眼里揉不得沙子。
“说吧,你也见过那孩子的父亲,觉得怎么样?”安平侯略略直起身子,眼睛看向屏风后。
屏风后走出一个人来,却是一名老道。身材瘦削,肤色蜡黄,脸上嵌着深深的褶皱和沟壑,
浑身散发着沧桑和腐烂的味道,那是一种行将就木的气息。
“和她的父亲很像,小小年纪便具风姿。”
苍云的眼底似乎蓄着一层浓雾,声音干裂如沙砾在光滑的瓷器上划过。
苏眠的到来似乎勾起安平侯的心绪。他闭着眼幽幽说道:“是啊,苏季威弱冠之年便是陛下
钦点的探花郎,入翰林院后,更成为太孙景希的启蒙恩师。如果不是永嘉宫变,早已是一代
名臣。即便从商,短短十余年间富甲江南。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见过一面,便无法忘记。苍云在心里暗暗补充道。
安平侯再睁开眼时,眼底涌动着火苗:“老家伙,苏季威死了,那苏家的运势可还能助我傅
家?”
苍云看着眼前神色有几分癫狂的安平侯,权势、财富已经成为这个人的执念。尘世繁华荣枯,
本就不长久,只是眼前的人也听不进去了。
他恍惚间记起两人相识似乎是前朝时候的事了。
那时自己刚刚学有所成,喜欢偷偷下山帮人算命,断中之后那些人诚惶诚恐的样子令他内心
油然而生出满满的成就感。
事发后,遭到师父的狠戾批评,言修道之人应心怀敬畏,切忌轻断他人命运。
自己颇为不忿,又不满师门约束,逃下山来,在山脚遇上叫花子傅演。二十岁年纪,衣衫褴
褛,皮肤黝黑,见到他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实在活不下去,听这里有一个年轻道士,
算得极准,求指条活路。
他掐指一算,得意洋洋地让他投奔刚刚起义不久的当今,言必荣华富贵。
现在的安平侯虽已年老,却精神矍铄,皮肤白皙,身体健康,和当年早已判若两人。
“有人曾问过,苏季威从商为何如此顺利。苏季威曾言,吾有一珍宝,得之无往不利。道长
可知是何物?”
苍云摇摇头,“借运实乃不可为之事。现下小公子龙章凤姿,日后必成大器,侯爷不必忧心。”
“就是年纪太小,偏偏他父亲不争气,整日勾着一伙狐朋狗友吃喝玩乐,半点不长进。”傅
演摆摆手,“现在谈这些还为时尚早。道长且来看看前日偶幸得遇的佳作。”
苍云缓缓起身,挪到书桌前,只见纸上字迹嶙峋:
东尽观沧海,往事一慨然。
浪中鼓万叠,鲸背血千年。
何物秦始皇,于此求神仙。
苍云默然,又坐回最初的椅子上。
“道长,你说一个人,穿不完的锦衣裹身,享不完的珍馐美馔,佳人环绕,子孙承欢,住的
是亭台楼阁,出则美婢忠仆跟从,清客相公环绕。这样的生活,要说也是人间少有。怎的,
这人,忽然有一天就不自在起来,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呢?”
“老家伙,你说,这个人为何不自在呢?”安平侯笑道。
老道垂下眼,“不过是繁华不易长久罢了,没有什么比得到之后又失去更令人难以忍受。”
“是啊,我这侯府看着煊赫,也不过几代而已。”
安平侯招呼苍云喝茶:“我傅演能有今天,全仰仗先生。现下,有一事还需先生指点迷津。”
安平侯看苍云脸上没什么表情,继续不缓不慢地说道:“当今十五岁起兵,二十五岁平定天
下,真正千古一帝。不料最钟爱的太子生病去世,,二皇子、三皇子又在永嘉宫变中伏诛。
眼下四皇子景琛一家独大,朝廷内外又颇具“贤王”之名;先太子唯一的儿子景希自幼在陛
下身边长大,现也进五城兵马司锻炼。这至尊之位,恐怕……”
苍云沉思半晌,方道:“形势未成,贫道不敢妄言。”
安平侯见状,也不便再问。
缕缕炉香腾空,渐渐萦绕整个房间。
苏眠刚走出外祖父的小院,暖暖便迎上前来和她咬耳朵:“小姐,傅公子一直在等你。”
她声音清脆,傅与时倒闹了一个大红脸,拱手道:“我带妹妹去风雅轩。”
苏眠撑着下巴看他,“你好像很容易害羞。”
傅与时觉得脸更热了。
“怎么,刚才暖暖没告诉你我的情况。”
暖暖鼓着眼瞪傅与时,难怪这人一直哄着自己说话,句句不离小姐,无事献殷勤。
“咳……咳……”
苏眠挑眉,笑盈盈地看他。
傅与时一阵心虚,总觉得这双微弯的杏眼能看穿人心。
“走吧,公子表哥!”
这什么奇怪的称呼?傅与时微怔,脸上却浮现出可疑的红晕。
苏眠凑近他:“咦?翩翩公子啊,你长这样,不会没听过京城的女孩子这样叫你吧。”
他,他当然听过,只是没有人像你这么,这么……
“阿眠妹妹一路从江南到盛京,舟车劳顿,想必—”
“我是挺累的,”苏眠眨眨眼,“不过看到你就心情好了。”
轰!傅与时觉得自己似乎在冒着热气,偏偏暖暖插了一句:“小姐,傅公子真的在害羞呢。”
“快走!”
傅与时甩下两个字,径自走到前面,听到身后压低的笑声,只觉心弦乱颤。
早春三月,落霞漫天,亭台楼阁镀上一层柔和的红光,风吹得园里的青松刷刷响。
傅与时既细心又周到地为苏眠介绍府里的情况:“府里人口简单,除了父亲,其他叔叔成亲
之后都已经搬出侯府。祖父、祖母年纪已大,府里的事情都是由母亲张罗。与晴和我是一母
同胞,比你大一岁;与梦是梅姨娘所出,比你小一岁。”
两人穿行在回廊上,每走过一处院子,傅与时便介绍是谁住在里面。
苏眠边点头边暗暗记下,突然停下脚步,指着前面月洞门后的一处轩敞小院道:“那么是谁
住这儿呢?”
暖暖小跑几步上前,看清楚匾额上的字后跑回来,说道:“九鹏,好奇怪的名字。莫非院子
里养了九只鹏鸟。”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好寓意,公子表哥取了一个好名字。”
傅与时并不否认,笑道:“阿眠妹妹有任何事情,都可以让暖暖丫头到这里找我。”
“那就先谢谢公子表哥了。”
晚风将远处的丝竹之声吹落耳朵,两人相视一笑,驻足聆听。
“阿眠妹妹喜欢什么乐器?”傅与时问。
苏眠刚刚走进风雅轩,闻言,转头看向他:“奇怪,刚刚暖暖没告诉你吗?”眼见傅与时又
有害羞的征兆,苏眠莞尔一笑:“我喜欢短笛。”
短笛,短笛,傅与时正想着,暖暖已经咚咚地跑过来,往他手里塞了几个圆圆的、沁凉沁凉
的东西:“傅公子,我家小姐给你的冻梨,用冰存着的,特别鲜甜。”
暖暖边说边打量他:“小姐说,你今天一定很热。傅公子,你热吗?”
傅与时在这双忽闪的懵懂大眼睛下终于败下阵来,落荒而逃。
冻梨,冻梨……
傅与时的视线不时从书页上移开,飘落在书桌上并排放着的几个黑疙瘩上,空气中隐约透出
幽幽果香。
小厮观言见他频频走神,窃笑道:“公子可要尝尝这梨子。”
他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随后又道:“不要让母亲知道。”
观言将冻梨洗净、削皮、切瓣后盛上。
北方的早春还有些冻人,屋里的炭火还未全撤。傅与时夹起一瓣,入口轻尝,果然又鲜又甜。
似乎因整日闻着炭火而堆压在心里的躁郁,也一下驱散了。
他脑海中突然冒出“春日可爱”四个字,手里拿着的《东南游记》如烙铁一般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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