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城兵马司内堂。
辛忱气急败坏地来回踱步,嘴里喋喋不休:“臭景希,把人撂在这儿就跑了。”
他一转身,看见苏眠气定神闲地喝茶,决定小小的恶作剧一下,故意压低声音道:“喂,还
喝茶呢。你的丫环、随从可都被拦在门外了。你就不怕被……”辛忱边“哼哼”,边做出抹
脖子的动作。
苏眠定定地看他。
看什么看,辛忱不由自主地挺直胸膛,没见过帅哥啊。
“你想象力可真丰富。”
“你!哼……”辛忱别开头,又迅速转回来道:“喂,你起来,咋俩对对景,一会儿别落下
什么把柄。”
“对景?”苏眠疑惑:“不过例行公事询问罢了,何况我并没有犯事。”
辛忱觉得她前半句话还在理,听到后半句立刻如炮仗一样跳起来:“你的意思是我犯的事?”
难道不是?
苏眠坦然的看着他,目光澄澈如水。
辛忱缩了一下头,很快又挺起胸膛,自得道:“我是辛国公府的小侯爷,就算闹市纵马,不
过撞上几个路人,毁些财物罢了,赔偿便是,没什么大不了。还有人专挑爷跑马的时候,让
爷撞呢。”
“咳,咳,”苏眠差点一口茶喷出来,意味深长地看着辛忱,原来不仅是个纨绔,还不通庶
务,碰瓷都理解得这般清新脱俗。
“你刚才是什么眼神?”辛忱“蹭”一下站起来。
“没什么,只是惋惜辛国公可能会遭到言官弹劾。”
辛忱眼中的神采一下暗淡下来。半晌,苏眠才听到如蚊蚋般的声音响起:“辛国公、辛国侯
早战死西北了。”
苏眠看他眼圈微红,略略思索,笑道:“你过来。”
辛忱正不自在,听她这般不客气,火气就要上涌,抬头便撞入一双笑盈盈的秋水之眸,真诚
明亮,不由自主地起身走到苏眠身边。
苏眠低头打开腰间的荷包,往他手心里倒出几粒圆溜溜的小球。
“这是什么?”
“江南的特产—莲子糖。”苏眠朝他眨眼:“你尝尝。”
辛忱鬼使神差地拈起一颗糖球,放入口中。莲子特有的清香苦味夹杂着丝丝甘甜,等包裹莲
子的糖衣完全融化之后,口里只剩甜香。
“父亲过世之后,我觉得苦的时候,吃莲子糖就好了。”
这还是第一次有陌生人安慰自己,辛忱愣愣地看着苏眠。
这时,景希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坐在楠木椅上,冷冷道“怎么样,你们商量好了?”
辛忱如踩到尾巴的猫,眼神不住乱晃,溜到苏眠身上,梗着脖子道:“商量什么。小爷一人
做事一人当,和她……这位小姐没有关系。”
“有担当!”景希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此次辛小侯爷纵马从前宁街到长宁街,撞伤三人,损
毁摊贩四处,赔偿一百两银子,罚银一百两,共计二百两。”
辛忱牙疼。加上买马的二百两,一下就去了四百两,奶奶肯定又要家法伺候。他下意识摸摸
屁股,总觉得上次的疤还没好。
“这也太贵了。”辛忱扁扁嘴。
“不贵。以后当街纵马,逮到第一次罚银一百,第二次两百,第三次四百,以此类推……”
“奸—”商字还没出口,接收到景希的一记冷眼,辛忱咬牙切齿地改口:“殿下明鉴。”谁不
知道京城子弟最近热衷跑马绕城一圈,谁用时最少谁就赢。这样哪里还有的玩。
看辛忱缩在椅子上一副熊样,景希冷声道:“听清楚了就滚吧。”
辛忱耷拉着脑袋往外走,跨出门才反映过来还有个人在里面,正想往回走,景希的侍卫黑七
已经开口请了。
辛忱瞪着眼看这位大佛,黑七面不改色,心里却暗暗摇头,辛国公、辛国侯一世英明,纵横
沙场,谁知小侯爷如此不济,偌大门楣也只怕后继无人。
辛忱无法,只得磨磨蹭蹭地往外走。
而兵马司内堂,此刻地苏眠却如坐针毡,如芒在背。
景希嗤笑一声,故作镇定,端着茶杯的手还不是在微微颤抖。
“你是苏季威的女儿?”
“是。”苏眠挺直脊背。
“叫什么名字?”
“苏眠。”
“奇怪的名字。”景希将羽箭在手中转了两圈,“你会射箭。”
这是什么话题走向。苏眠秀眉微拧,仍是点点头。
“苏季威在江南乐不思蜀。皇爷爷命他十年后再回京城,他也敢抗命。”景希的口吻略带几
分讥讽。
当年,父亲意外过世之后,他由皇爷爷接进宫教导。苏季威颇受皇爷爷赏识,一进翰林院就
成为自己的启蒙老师。
那时他一个人睡在偌大的宫殿里,空旷而幽深。人影憧憧,自己总是裹在被子里,因恐惧而
颤抖、哭泣。
其他的老师都是翰林院的老人,花白胡子,满脸沟壑,开口便是之乎者也;而探花郎长得好
又和善可亲,把历史编成一个一个趣味生动的小故事。
景希喜欢这个老师,有一次便哭着说自己夜里一个人很害怕。
苏季威于是把他抱坐在膝上,小心地拍着他,景希感到他如父亲般温暖。
永嘉宫变后,苏季威直言进谏,皇爷爷怒批其“十年后再来”。至此,惊才绝艳的探花郎一
朝陨落,黯然离京。
四岁的景希抱着苏季威的腿,哭着不让他离开。
苏季威赠送给景希一本棋谱,告诉他难过的时候,便自己和自己下棋。
“那你还会回来吗?”景希仰起天真的小脸问他。
“会的。”苏季威俯身擦掉他脸颊上的泪滴,眼神深邃而又坚定,还有淡淡的不安。
只是那时苏季威看自己的眼神,幼小的景希还不懂,只感到真诚和希望。或许那位探花郎已
然预料到一个小孩子想要在诡谲的皇宫生存下来会有多么艰难。
景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年的苏季威在他心里埋下一颗种子,他才能躲过皇宫的尔虞我诈、
明枪暗箭。
十年之后,苏季威没有回来。
景希既愤怒又怅然。他在夜里和自己对弈时居然留了眼泪,那是他最后一次的软弱。
眼前的人就是那个人的女儿,眼神和苏季威一样清澈灵秀。
“殿下,”苏眠提高音调,冷声道:“我父亲已经去世了。”
“啪!”羽箭掉落。景希掩下眼里的情绪,冷笑道:“死了也好……”
“殿下慎言!”苏眠站起来,直视景希:“殿下日日处于风刀霜剑之中,不知尚能安否?”
言下之意,就是管好你自己。
“好!好!好!”景希拍手:“你果然是苏季威的女儿。”
“殿下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事,民女可否先行告退?”
景希随意地转着手里的羽箭,漫不经心地开口道:“一入侯门深似海。你一介孤女入侯府,
又能安否?”
景希的话朝苏眠心湖里投下一块石子。荡起圈圈涟漪。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苏季威病重之际,每日忧心不过是苏眠无兄弟姐妹帮衬,手握
苏家万贯家财仿若稚子怀金过市,山中人怀异宝入城,于是耗尽心力谋得与安平侯府的婚事,
以望她后半生无虞。
父亲的安排固然周到、妥帖,只是她……她……苏眠甩甩头,试图摆脱脑海里繁复的杂思。
“呵……明明听到了,装什么镇定。”
这位太孙殿下对自己的敌意实在是太明显。苏眠紧咬着下嘴唇,一脸倔强:“这就不劳殿下
费心。权力之路充满荆棘,苏眠在这里预祝殿下成功。”
苏眠说完便起身,只觉双腿如灌铅一般仿若有千斤重。
景希突然朗声道:“苏眠,小心安平侯傅演。你有事可以到五城兵马司找我,就当还苏季威
当年之情。”
苏眠身子顿了一下,若无其事地往外走。
景希讽刺地笑笑,他一定是寂寞太久了,才想逗逗桀骜不驯的少女,尤其还是苏季威的女儿。
“小姐,小姐!”
苏眠被眼前放大的脸吓了一跳。
暖暖左看看右看看,眨巴着眼睛道:“小姐被吓到了。不怕不怕,暖暖拍拍。”说完,真的踮
起脚尖像哄孩子一样轻拍苏眠的肩头。
苏眠哭笑不得,往外望去,
少年长身而立于兵马司大门外。三月的天气尚有几分微寒,他在夕阳里粲然一笑,苏眠分明
感到春风拂面的柔情。
很久以后,苏眠都还记得和傅与时的初见。
她站在石阶上,身后是庄重肃穆的兵马司大门。傅与时上前一步,身体微微前倾,行拱手之
礼:“阿眠妹妹。”
“你好啊,傅与时。”
苏眠勾唇浅笑,脸如白玉兰花开,眼睛里流光溢彩。
傅与时仿佛在她眼中看见了灿烂星河。他笑道:“是,我是傅与时。”
暖暖看着相视而笑的两人,心里闪过惊叹:他就是小姐的未婚夫吗?真好看啊。
“你怎么认识这个假仙儿?”辛忱哆嗦着手指指着两人。他原本有些担心这丫头被景希为难,
死皮赖脸地在兵马司晃悠。得知她能离开后,还想着来看看,没想到看见衣袂飘飘的傅与时,
辛忱顿觉一口血憋在心头。
傅与时瞥了他一眼,道:“你又雄壮了一点。”
全盛京谁人不知辛小侯爷平生在、最讨厌被人说胖。辛忱气得差点倒仰,朝傅与时亮亮拳
头:“你过来,咋俩打一架。”
“幼稚!”傅与时哼了一声,随即介绍道:“这是我表妹,苏眠。阿眠,辛国公府的小
侯爷,辛忱。”
苏眠朝辛忱笑笑。
辛忱觉得心里更憋得慌,嘟囔道“你表妹,她是你表妹?”
傅与时摸着下巴道:“听你的语气,好像惊讶中带几分失望。”
“别胡说,”辛忱别开脸,“难怪那丫头和你一样讨厌。”说完,踢着地上的小石子晕晕乎乎
地走了,边走还边嘀咕:“怎么是假仙儿的亲戚呢。”
“他……”苏眠若有所失。
傅与时笑道:“别理他,辛小胖是这样,过几天就好了。”
有安平侯府的帖子,车队很快便重新启程。傅与时打马走在马车旁,偶尔身体微侧向马车说
些什么。傅周莫名觉得,小公子的心情很好。
“殿下,人走了。安平侯府的小公子来接的。”黑七单脚跪在地上,低下头禀告。
“哼。”景希从书里抬起头来:“世人总是会被美丽的外表所迷惑。”
黑七垂着眼一言不发。现在的殿下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独自一人睡在皇宫中会怕黑的小孩了。
“辛小侯爷的那匹马,有些奇怪。”
黑七犹豫片刻,继续开口:“钉的似乎是军队的马掌。”
“哦?军队的马。看来,纨绔也有几分用处。”
黑七知道这话是详察的意思。行礼之后,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景希脸色黑沉,军马怎么会跑到辛忱手中,看来有人在倒卖军马,那其它军需呢?四皇叔在
朝中汲营多年,势力如蛛网一般,六部不是暗中站队,就是阳奉阴违。此次,就先从兵部撕
开一条口子看看。
景希讥讽一笑:皇叔步步为营,做侄子的也不能坐以待毙不是?游戏就是你来我往才好玩。
他默默斟上一杯酒,一饮而尽。饮毕,奋力掷向身后,夜光杯幢向圆柱,瞬间粉碎一地。
他喃喃念道: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几人回?景希闭上双眼,权力的游戏从来只有一个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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