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眠小姐,前面便是盛京。”
傅周打马驻足,身体微微侧向马车,声音里多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恭敬。他脑海中又不由
自主地浮现在江南看到的那一幕。
苏季威病重的消息刚传到盛京时,安平侯傅演立刻派他持手书星夜兼程赶往苏州。大概是自
己赶到苏州后的第二天,他在二月江南夜里连绵的冬雨中冻醒过来,虽然疲惫,却无论如何
再也睡不着。看昨夜苏季威的情景,大概不过这两天的事。于是挣扎着起床,准备到花园里
走走,顺便醒醒神。
此时,天将破晓,雨堪堪停住。昨夜水洗过的园子愈发苍翠欲滴,红花晶莹可爱。
傅周踏着青石板,赫然发现花园前方的空地上蜷缩着一只浑身湿透的小狗,身体哆嗦着抽搐,
口里凄惨地呜咽。周围树枝上立着好些乌鸦,正虎视眈眈地盯着院中小小的一团。
群鸦“嘎嘎”地怪叫,只待小狗死去,便是盛宴的开端,甚至有只黑鸦盘旋往下,尖喙毫不
留情地啄上小狗的残躯。
他下意识往回走,不忍心见证分食的一幕。刚转过回廊的一角,恍惚听见身后传来匆匆脚
步声和人声。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先一步躲到廊柱之后。
苏府的管家苏护正引着一个窈窕少女往花园去。傅周昨夜只来得及由苏护安排着见苏季威一
面,他推测眼前的少女应该就是苏眠,只听略带清冷的声音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前几日小狗生病了……估计昨儿淋了雨……下人间人心惶惶的……”
苏眠停下脚步,直直地看向身后的苏护。
苏护怔愣住,略略垂首道:“不……不太吉利。”
俩人不知说了些什么,苏护很快离开,回来时手上抱着一个长长的盒子。
天光渐渐大亮。低空盘旋的乌鸦越来越多,空气中流动的死亡气息令这些畜生们躁动不安。
傅周嫌恶地撇撇嘴,只听“嗖”的一声,抬头只见一支穿杨箭凌空直直射入空中飞舞的黑
鸦。
群鸦纷飞。傅周瞳孔震动,十三岁的苏眠穿着粉红色袄裙,如松般站立在晨光里,行云流水
地搭箭、拉弓,中箭的乌鸦一只只坠落在地上。
他莫名想起侯府的两位小姐,傅与晴端庄贤淑,傅与梦天真烂漫,而苏眠身上却透出一股气
势,让人忽略掉她的面容。傅周甚至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头顶。
后来,苏季威去世,整个苏府按部就班、井井有条,葬礼上纸札花烛、人情客往,茶饭酒水、
通通安排得井然有序。虽然外人都以为全仰仗苏护和自己,但傅周明白,苏眠才是真正的当
家人。
可惜啊……偏偏是个女孩子。
“多谢傅管家。”
随着素手轻掀开藏蓝色车帘的一角,露出的面庞如玉,眼如秋星。
“小姐客气,不过奴才份内之事而已。”
盛京吗?
苏眠看着春日阳光下屹立的古城,巍然矗立的灰白城墙,满布伤痕的青砖不知见证过多少朝
代变迁。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还能闻到空气里残留的往日鲜血的味道。
临近傍晚,街道上熙熙攘攘,各式小摊林立,酒楼一座赛一座豪华轩俊。各种食物味道扑鼻
而来,暖暖深深吸了口气,“小姐,盛京好热闹。”
“让开—让开—”
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人群的惊呼声此起彼伏。刚刚热闹喧嚣的街道瞬间冷清下来,行人、小
贩纷纷躲进巷子,路中间只剩这支车队仍在“嘎吱嘎吱”前进。
“是挺热闹的。”苏眠幽幽开口。
暖暖瞪溜圆了眼。
傅周招呼车队停下,然后转向苏眠道:“小姐,我们是否也避一下风头?”
一匹棕马忽然跃出前方路口,朝街中央狂奔而来。马背上坐着的华服少年一手持鞭,另一只
手紧紧抱住马头,满脸惊恐,嘴里混乱嚷叫着“让开!”“停下”。
“来不及了。”
话音刚落,苏眠立刻拿着弓箭,掀开车帘,钻出马车,立在车辕上,搭箭,拉弓,一气呵成。
“咻—”
羽箭直直射中马身,狂躁的马匹轰然倒地,挣扎几下便动弹不得。
傅周心里掀起滔天巨浪,近距离观看苏眠射箭带来的震撼感远远强于当初站在苏府花园里偷
看,如此冷静、笃定。难以想象,一个少女会有这般心境。
“杀人啦!”
“小侯爷!”
几个家仆喘吁着赶到,看到辛小侯爷摔得狗啃泥的情景,惊慌得大喊大叫。
辛忱摔倒时有白马垫背,并没什么大碍,只是站在车辕上的那个女子是什么眼神,难道自己
在她眼中是个蠢蛋吗?
他哼哧哼哧爬起来,胡乱拍几下衣衫,撇开家仆搀扶着自己的手,如小炮仗一样冲到马车前,
大声叫道:“等一下。”
苏眠刚吩咐完傅周继续前进,正准备回马车,听到声音,便转头问道:“什么事?”
被这样一双分明的俏眼盯着,辛忱浑身的毛都要炸开了,“你是从哪里来的?怎么能这般无
礼地盯着人看。”尤其还是陌生男子,辛忱默默在心里补上一句。
“你不看我怎知我在看你?”苏眠说着还故作上下打量了他一下。
辛忱脸涨得通红,下意识用手摸摸肥胖的腰身,脑海里闪过那些贵女们窃窃私语讨论自己身
材的样子,正想用言语讥讽对面的女孩子,却发现她清亮的眼睛里没有鄙夷,也没有嘲讽。
肚子里的怒火生生给憋成了窝火。
“你……你……”
“小姐,这莫不是个傻子?”暖暖天真地问。
眼见辛忱又要暴躁,苏眠赶紧安抚:“公子若无事,我们还要赶路。”
“这是你射的?”辛忱摊开手,掌心赫然躺着一支羽箭,箭头上鲜血淋淋。辛忱见她不说话,
得意洋洋道:“我都看到了。你射杀疯马我不管,误伤小爷儿怎么办。小爷儿可是千金之
体……”
苏眠总算明白,这人还是个话痨。
“那你想怎么样?”
辛忱还在喋喋不休,冷不防苏眠来了这出,半晌,才吐出“让我想想”几个字。
“不用想了。”
一个冷冽的声音从后传来,伴随着几下“哒哒”的马蹄已经来到苏眠所乘坐的马车旁。
苏眠慢慢抬头,入目是踏在马镫上的锦靴,墨色大麾上暗暗浮动着凝重的金色花纹,身姿
挺拔,侧脸如雕刻般完美,眼神仿若寒星透入人心里,既冷漠又凛冽。
“景希。”辛忱脱口而出,心内暗暗叫苦,万万没想到遇到这个煞星。
原来这就是当今的长孙—景希。
苏眠掀开车帘,弯身走入马车。
辛忱目瞪口呆,这丫头可真虎,没看到周围的人都恭恭恭敬敬的。
傅周,看来这是安平侯府的马车。
有意思!看车上女子和安平侯的孙女们年纪相当,但又相当面生,不知和安平侯傅演那只老
狐狸是什么关系。景希边想边冷声下令:“一个当街持械,一个纵马闹市。来人,全部带到
兵马司衙门。”
辛忱颤颤巍巍地用手指着马上的人,吼道:“景希,你来真的!”
“没办法,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只好烧到辛小侯爷身上了。”
辛忱气结,圆溜溜的眼睛转了转,视线扫到倒地的棕马,调笑道:“不要告诉小爷儿,这匹
死马你也不放过。”
景希居高临下地看了辛忱一眼,见他又要跳脚,道:“当然,这匹死马可是证据。”
“算你狠!”辛忱别开脸,心却在滴血,这匹马可花了自己二百两白花花的银子。最近,奶
奶又减了自己的月钱,再这样下去,辛小侯爷不用混了。
暖暖看着车窗外一众骑着高头大马的差吏,忧心忡忡地问:“小姐,我们难道也要去那什么
兵马司?”
苏眠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哼!”景希见状,嗤笑一声,“我说了,全部!”
苏眠猛地抬头看他,心里已经明白,自己刚刚摇头的动作令这位太孙殿下误解了。两人视线
相接,苏眠很快敛下眼皮,景希只看到她那两排如小扇子般浓密的羽睫。
她究竟是安平侯的什么人?
景希策马在前,心里疑问翻涌。
差吏押着车队前往五城兵马司衙门,辛忱领着小厮骂骂咧咧地跟着,傅周则满脸愁容:事情
怎么就发展成这样。好不容易平平安安到盛京,临回府前去一趟五城兵马司,这都是些什么
事啊。
不过看阿眠小姐一脸镇定的模样,傅周又平静下来。只是阿眠小姐的名声……家里的太
太……阿眠小姐也挺可怜的。这突然冒出的念头令傅周心惧,他赶紧别开头。
暖暖拍手道:“管家伯伯,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像个娃娃一样。”
傅管家差点没从马背上跌下来,瞪她道:“胡说,哪有脸皮这么老的娃娃。”说完,就想自己
抽自己,被暖丫头带坑里了。
“调皮!”苏眠嗔怪地看了暖暖一眼。
暖暖涎着脸凑到她跟前,“小姐,你在想什么?”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父亲任翰林院编修时,当过太孙景希的启蒙老师,他觉得小小的景希已经具有明君的潜质。
明君与否尚不清楚,冷酷倒是真的。
苏眠缓缓闭上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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