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嘎吱”一声,苏眠推开正房的门。她一步步往里走。屋内陈设虽豪华依旧,分明却更
令人心惊。
梅香端着刚熬好的药进来,赫然发现屋里多出一个人来,吓了一大跳。
“阿眠小姐!”
她的声音里夹杂着不可置信,还有几分惊喜。苏眠笑道:“我来看看姨娘。”
暖暖将方盒和一个小药瓶给她,“盒里是小姐从江南带来的人参,瓶里的药你擦擦,不然额
头上会留疤。”
这些天在府里受尽人情冷暖,梅香眼里一下涌出泪花,“阿眠小姐……”
“梅香……”屋里传出一阵咳嗽,“是谁啊?”
梅香跑进里屋,扶起梅姨娘靠在床头,哽咽道:“阿眠小姐来了。”
借着屋内昏黄的灯光,苏眠这才看清床上的人。梅姨娘脸色灰白,头发凌乱地披散着,嘴唇
毫无血色,再不复曾经温婉的模样。
苏眠脑海中多次设想过梅姨娘的处境,毕竟从小和父亲走商,她不是没见过那些世间黑暗的
场景,但都没有此刻这般触目惊心,或许是因为她真正经历着这一过程,曾经所见所闻不过
是短短的一瞬而已。
“梅姨,”苏眠觉得喉咙发干,“……你还好吗?”
梅姨娘淡淡地看了苏眠一眼,眼神里颇有些自嘲的意味。
“你这个最不该来看我的人倒先来看我了。”
梅香搬了一张椅子放在床前,苏眠谢过之后安然坐下。
梅姨娘看她的月白色裙摆处挑染着蓝色裙边,行动时如水波荡漾,眼神清澈明亮,突然吩咐
道:“梅香,带暖暖出去。”
苏眠点点头,暖暖不情愿地跟着梅香走了,临走还三步两回头。
“你想跟我说什么?”苏眠问。
梅姨娘从被褥里掏出一个带锁的檀木小盒子,将它交给苏眠。
“这是什么?”
“梅家的账本,军需案涉及的所有账目都在里面。”
“军需案?”
梅姨娘神色焦急道:“阿眠,我知道你和辛小侯爷很熟,可以请你替我请他转交给太孙景希,
好将功补过,保住梅家上下的性命。”
可是,可是军需供应商梅家已经被判处斩了呀,苏眠怔愣住。难道梅姨娘没有得到消息吗?
是了,事情发生之后她就被变相囚禁在侯府,哪里有机会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不知怎
的,苏眠莫名打了个寒颤。
梅姨娘察觉到苏眠面露难色,一把拉住苏眠的手,“我知道这是强人所难,只是事到如今,
时间紧迫,我实在没有办法,只有麻烦你了。”
话没说完,梅姨娘便挣扎着下床,险些给苏眠跪下。
苏眠赶忙将她扶起来,看她面色苍白哀婉,思虑一番后才道:“董夫子有事,学堂停课,辛
忱这半个月应该不会来侯府了。”
这消息仿如晴天霹雳,梅姨娘要不是靠着苏眠,已经跌坐在地了。
到底于心不忍,苏眠忍不住加了一句,“我只能试试,看能不能上辛国公府去拜访林老太君。”
“多谢你,阿眠。”梅姨娘欣喜得热泪盈眶。
莫名的风吹得烛花闪动了几下,苏眠觉得梅姨娘的表情突然变得有几分奇怪,只听突兀的声
音幽幽道:“不知怎么,看见你我就想起当年的自己。”
她的脸色灰白惨淡,眼神却又迷离沉醉,整个人陷入一种混沌又清明的状态。
梅姨娘絮絮叨叨地说着年少时和傅祖荣的初遇,沦陷在对方的柔情里,甚至甘愿做妾。如今
大难临头,她怨傅祖荣绝情,又恨安平侯府凉薄,靠在床头喃喃自语地垂泪。
苏眠静静听着她的念叨,想起侯府四周高高大大的围墙,心坠坠地往下沉。她的声音越来越
低,几乎听不见。苏眠见她闭着双眼,以为人睡着了,拿着方盒小心翼翼往外走。
“阿眠,你要小心!”
苏眠刚走到门边,轻柔的话音窜入耳朵,夜里人声寂静,听来尤为清晰。似乎这是第二个提
醒自己要小心的人了,还有一个便是高高在上的太孙殿下。
看来自己的处境真的不太好。
她离开梅园时,将檀木小盒靠着右手的腰间,隐在宽大的衣袖里,和暖暖并肩行走,以防
被守夜的卫婆子发现端倪。
苏眠一方面认为梅姨娘之所以将账本交给她,是把自己当成最后的救命稻草了,就像溺水的
人拼命抓住浮木一样;但又觉得梅姨娘恍若已经预料到了结局。这轻轻的盒子沉甸甸的,真
如烫手山芋一般。
她甩甩头,试图赶走脑中繁复的思绪,无论如何,既然答应人家,就要全力做到。
第二天,苏眠果然没在学堂见到辛忱。
想来也是,好不容易休假,辛小胖估计早就玩疯了,哪里想得起读书的事。
她慢慢往紫薇苑走去,心里想着怎样找个理由去辛国公府一趟,却没料到绕小路穿过花园时,
撞见傅与时三兄妹正坐在花园里聊天。
看见苏眠,三兄妹下意识地止住话头。
傅与时觉得气氛颇有些微妙,站起来笑道:“阿眠妹妹,过来一起坐。”
苏眠恍惚觉得自己有好些日子没见他,后来才反应过来,见面倒是常有的事,不过都是匆匆
一瞥而已。
傅与梦朝她扯了扯嘴角,很快又无力地垂下,倒是傅与晴虽然面上不显,但眼里的神采无论
如何都遮挡不住。
看来,她和秦小侯爷的婚事并没有受这件事的影响。
几人坐在花园里,欣赏夏日园中的美景。满目皆是绿色,深浅、浓淡不一,令人赏心悦目。
随着艳阳越升越高,四人只是闲坐一会儿,便散了。
傅与时和苏眠一起走。
他很细心,走在外面,替苏眠挡掉一部分阳光。
“这段时间府里出了些事,搅得人心神不宁,课上也没好好听讲,”傅与时道:“想向阿眠妹
妹借一下课堂的笔记。”
苏眠侧头看向傅与时,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傅与时顿了一下,小声道:“昨夜的事……多谢妹妹去看望梅姨,府里确实是没有人参了,
我让观言去买了些……”
傅与时不知道自己为何想跟阿眠说这些听起来如同解释的话。他只是不想让她认为府里的人
全都袖手旁观不顾梅姨的死活,但又觉得任何语言在事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两人静默无言地走到风雅轩的门口。
苏眠刚想开口,暖暖风一般奔过来,嘴里慌乱地叫到:“梅园出事了。”
她刚喊完,赫然看到面前的傅与时,下意识用手捂住嘴巴。
两人相视一眼,立刻往梅园去。
梅园的院门敞开着,卫婆子和好几个婆子围成人墙,挡住梅姨娘。梅姨娘神色癫狂地往外闯,
又给挡了回去。梅香哭着试图拉住她,却被无情地甩开。
梅姨娘嘶吼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冯氏冷冷地站在一旁。
傅祖荣来回踱着步,厉声道:“我再问你一次,梅家的账本在哪里?”
梅姨娘披头散发,眼里闪着寒光,质问道:“账本?哪里有什么账本?出事之后人就关在府
里,我哪里得什么账本去?”
傅祖荣脸上讪讪的。其实他并不认为有什么另一本账本,更不用说在梅氏手里了,父亲有时
候就是谨小慎微过头了。
见傅祖荣态度软化,梅姨娘连声哀求道:“老爷,求你看在过往的情分上,救救梅家。”
梅姨娘一向得傅祖荣的宠爱,加之她风寒未愈,脸色憔悴,又纤瘦几分,越发显得整个人弱
柳扶风,别有一番风姿。
傅祖荣正想把她扶起来,冯氏冷哼一声,“梅家,哪里还有什么梅家。”
冯氏的声音如十二月的寒风刮在梅姨娘心头,她怔怔地把头转向傅祖荣,“她……这话……
是什么意思?”
傅祖荣不敢看她的眼,朝冯氏喝道:“你胡说些什么!”
冯氏居高临下地看着跌坐在地上的梅姨娘,那些丈夫和梅姨娘相濡以沫的画面,那些自己独
守空闺的日子里的孤寂、委屈和不甘一齐向她袭来,她的心里升腾起报复的快感。
“我说没有梅家了,”她蹲下身子,直直地看着梅姨娘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梅家已经满门
抄斩了。”
满门抄斩了。
这几个字回荡在梅姨娘的脑海里,她眼睛里蓄满了泪,愣愣地看向傅祖荣,又看向院里的其
他人。所有人都回避了她的目光。
苏眠听到她发出凄厉的吼叫,只觉得整颗心坠坠地往下沉。
“啊!”梅姨娘突然起身,尖叫着撞向回廊的廊柱。
“砰”的一声,她如蝴蝶般往后翻飞,跌落在地面,整张脸糊满了鲜血。
“娘!”
傅与梦扶着何老太君走到梅园门口,见到这一幕,惊叫着晕倒了。
何老太君拄着拐杖往里走,拐杖发出“咚、咚”的声音。苏眠只觉得这一声一声都敲在自己
心上。
“这是怎么回事!”
苏眠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严厉的外祖母。
“啪!”傅祖荣拉过冯氏,恨恨地甩了她一巴掌,“都是这个嘴碎的娘们儿。”
冯氏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懵了,哭天抢地地哀嚎起来。
“够了!”何老太君瞥了一眼儿媳妇:“你现在这样哪里还像个知书达理人家的小姐。”
梅姨娘躺在梅香的怀里,眼睛里满布着绝望,“老太太……你……好狠的心……”
梅姨娘眼里彻骨的寒意让何老太君心惊,她不知不觉往后退了一步,嗫懦着道:“安平侯
府……”
“安平侯府,安平侯府,”梅姨娘痴痴地念了几声,忽又冷笑道:“你们会遭……报应……”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手最终无力地垂在地上。
“小姐!”
园子里回荡着梅香凄惨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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