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慎予在军中看过一圈,回帐时才得知云初如何声势浩大地过来,回应只是一声笑,只是眉梢眼角带了几分锋利。

    “摄政王命人送的?”

    巫孑颔首,面无表情,“此刻消息恐怕已传入宫了。”

    梁慎予慢条斯理打开食盒,未化尽的冰还散发凉气,里面规规矩矩摆着金色凉糕,炎炎夏日弄出这么一盒子冰,可见摄政王府出售阔绰。

    糕点香甜,背后却是算计。

    与他登门去摄政王府不同,那是拜会,而摄政王赏这一盒糕点,意思可就多了。

    梁慎予拿起一个凉糕送入嘴,满口香甜软糯,眼底洇出些许的笑。

    摄政王,还真是挺莽的。

    真以为这一盒子凉糕就能算计着他?殊不知只要他将这盒糕点原封不动赐了旁人,那就是相当于告诉全晋京的权贵,我定北侯与你摄政王府不对付,不领您这份心意。

    糕点不多,不一会儿就全进了梁慎予的腹,他伸手拨弄下已经融化的冰水,笑得意味不明。

    巫孑见主子这般,速来僵冷的神情罕见出现几分疑惑,“主子,您这?”

    “随他们说吧。”梁慎予看似满不在乎。

    静默须臾,巫孑说:“自您回京,满朝皆以为定北侯府与新帝同心,晋北铁骑勤王有功,满朝皆知,侯爷如今与摄政王府走得近,那位必定猜忌。”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梁慎予懒散道,又乐了,“再说,本侯与摄政王府来往过密,不安心的不只是陛下与曹家吧。”

    巫孑一怔,没再说话。

    如梁慎予所言,摄政王府这一番动作,着实让晋京看似平静的水面荡起了涟漪。

    禁军倒也罢了,谁不晓得云稚是容瑟的心腹?可他赏赐了梁慎予一盒,偏偏梁慎予还谢恩吃尽了。

    容靖得知时狠狠撕了手中一簿手抄史书,又将砚台扫落,怒不可遏,震声:“容瑟这是什么意思?抢了朕的皇权还不够,连定北侯也想纳入麾下吗?!”

    见他反应如此剧烈,闻讯入宫的曹伦瞥向满地狼藉,沉声道:“陛下,息怒。”

    容靖猛地一拍桌面,“舅父!朕怎么冷静!梁慎予,他手里攥着晋北的兵权,容瑟又在各郡安插了人手,父皇都被他夺了权,朕能怎么办?满朝文武都是干什么吃的!没看见他容瑟乱权祸政吗?!为何都不管!他们瞎吗?”

    “行了!”曹伦语气重下来,“你是天子,这像什么样子?”

    容靖愤怒之下是深深的恐惧,他疾言厉色:“那些言官呢,朝廷养着他们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不弹劾容瑟,为什么不死谏!只要容瑟万人唾骂,只要他千夫所指,他还有什么底气坐在龙椅的旁边?!”

    曹伦冷冷看着他,训斥道:“成大事者必要能忍,你这是干什么?!让满朝文武知道你嫌弃他们无能?陛下!死谏这事,你以为没有过吗?你忘了永始二十年的事?”

    容靖蓦地安静下来。

    永始二十年,去年年底,容胥还在世。

    青州旱灾,流民四起,有秋思楠举荐,容瑟以九王爷的身份前去赈灾,将差事办得漂亮,从此名声大噪,也就是此时,他突兀发难,矛头对准曹氏党羽,手段激烈,恰逢先帝缠绵病榻,容瑟借机摄政。

    彼时曹氏也安排言官弹劾,甚至长跪死谏,但容瑟根本不吃这套,当众将死谏的两位言官斩杀于宫门外,甚至抄了家,如此一来,便再没人敢如此进谏。

    是人都怕死,何况这些言官也并非那么舍生忘死,否则也会依附于曹氏。

    自此,凡是与摄政王府政见对立者,或杖责,或流放,曹氏与摄政王交手的这大半年来,吃了不少亏。

    容靖猛地想起来容瑟的凶名,又止不住的畏惧,牙齿打颤:“他一个娼妇之子……娼妇之子……”

    他恨得要命,却也真的恐惧。

    曹伦看出他的外强中干,也忍不住失望,为了让他坐稳皇位,曹伦当真是认真教养了,可谁料想他就是没出息,背书费劲,写策论更难,说到底,就是没那个天分。

    自己心气儿倒是挺高,这个时候却只知道朝臣为何不帮他,这是天子与摄政王的博弈,天子怯弱,哪里还有胜算?

    曹伦无声叹了口气,说:“稳住定北侯要紧,当年臣便说过,你不该写那些信去逼他,什么旧情,定北侯只怕还怨恨着您呢。”

    容胥自以为匈奴退却,就用不上梁慎予这个将军了,想从他手中拿回兵权,容靖为了讨好君父,屡次写信用旧情试图逼迫梁慎予交出虎符,那时曹伦就极不赞同。

    定北侯这枚棋子,放在自己手里,远比给先帝要有用。

    “怎么会?”容靖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朕是君,梁慎予就该为朕卖命,他本就应该对朕唯命是从。再说,朕不是帮他收拾了桓郡公府,朕做了这么多,他怎么能怨恨朕?”

    曹伦发现与他根本讲不通道理,沉默半晌,说:“陛下大可以现在下令,命定北侯自裁谢君,再瞧瞧他是会直接反出晋京,是起兵逼到宫门,还是会接旨自裁。”

    容靖不说话了。

    曹伦这才说:“放下你的天子架子,若是太祖爷时,一道圣旨可定生杀,可你生在这个时候,皇权旁落,定北侯手中的兵权至关重要。哪怕他梁慎予不想蹚这趟浑水也好,决不能让他站到摄政王那边去!

    容靖沉默半晌,方才应下。

    午时摄政王赏凉糕,黄昏宫中便传旨让梁慎予入宫,不知情的以为这位荣宠加身,可心思通透的都晓得,这是天子与摄政王又杠上了。

    容靖在宫中摆了席面,见梁慎予来,笑得有些勉强,说:“戍云来了,坐吧。”

    梁慎予不动,“臣惶恐。”

    倒是半点没见着惶恐。

    容靖说:“今日是家宴,不必拘束,坐吧,陪朕吃顿饭也不愿?”

    梁慎予垂下眼,仿佛吃凉糕时不亦乐乎的不是自己,心如止水般说道:“臣并非皇亲国戚,算是外臣,陛下若当真觉着宫中空寂,近日朝臣上奏,正好可选秀扩充后宫。”

    容靖额角一抽,缓缓攥起拳,忽然说:“定北侯还年长朕一岁,怎么也不曾成家?”

    梁慎予答:“臣常年在塞外苦寒之地,见不着几个姑娘。”

    何况家里也没皇位要继承。

    容靖本想说那朕给你指婚,又怕梁慎予真答应了,脸色更为青白,片刻后,说:“边关是太苦了些,当年朕就劝你回京,你却偏要犟,不肯回来。”

    梁慎予都要气笑了,“边陲不稳,怎敢还朝。”

    与匈奴交战时,不见晋京来人劝他回去,打赢了,不见嘉奖,反倒要卸了他的兵权,这会儿还能厚颜无耻说出为他好这种话来。

    若不是戒备着皇室卸磨杀驴,梁慎予想,还不如让容瑟造反算了。

    容靖良久才说:“当真不愿意陪朕吃这顿饭?”

    梁慎予垂眸:“臣还有军务在——”

    容靖猛地站起身,将桌子上的菜统统扫落在地,噼里啪啦的响声后,外边的太监受惊高声:“陛下——”

    “谁都不准进来!”容靖冲着外面吼一嗓子。

    梁慎予岿然不动。

    容靖咬了咬牙,诘问:“你吃了容瑟赏的糕点,为何不肯吃朕的席面?梁戍云,你我多年的情分,还抵不过他容瑟一盒糕点?”

    梁慎予微微眯起眸,俯身而跪,“陛下息怒。”

    容靖见状,咬牙道:“梁戍云,你什么意思?朕不是让你认罪!”

    梁慎予头也不抬,“那陛下是想要如何?”

    容靖狠狠哽住,他也想过对梁慎予表露心迹,但那必定是花前月下两情相悦,不是如今如今这般,满地鸡毛。

    “朕……”容靖说,“朕就是想与你回到从前,你陪朕读书时。”

    梁慎予其实也不懂,容靖当真是没什么天分,但他自己却浑然不觉似的,何况做伴读那段时日,无非是把他和母亲扣在晋京为质而已,与他而言,他就跟栓了脖圈的狗没什么区别,回想起来都只剩嗤嘲,哪里值得念念不忘?

    而容靖还是半点也不觉得,只自顾自地说:“戍云,你以为容瑟是个什么好东西,这半年来,多少朝臣遭他迫害,你入京坏了他逼宫的大事,他必定是早就恨上你了,他这个人睚眦必报,什么都做得出来!”

    “你听朕劝,不要与他往来了。”

    梁慎予听着听着觉得有些耳熟,半晌,想起来了。

    “你听孤劝,早些回京吧。”

    当年太子亲笔信中,这句话不止出现了一次。

    等容靖终于说完,暗含期待地看着梁慎予,后者只是淡淡地抬眼,眸中清明,丝毫没有动容。

    容靖的心有些发沉,他不明白梁慎予为什么执迷不悟,真正为他好的人不是自己吗?

    当初他的确是想讨好父皇,但边塞苦寒,仗都打完了,他想让梁慎予回京有什么错?

    容瑟一个娼妇之子,乱政贼子,死不足惜,梁慎予与他往来,迟早会被连累。

    然而梁慎予却只说:“陛下若说完了,臣请旨告退,晋北军尚有军务未曾处置。”

    可见容靖陈词半晌,梁慎予半个字也没听进去。

    等定北侯出门后,屋中又传出一阵打砸声,外边的太监垂着脑袋,一声不敢出。

    门内的容靖脸色因愤怒几乎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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