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一)
申州大学,午后。
几场大雨过后,季夏的暑闷渐褪,空气中已带起几丝初秋的凉意。
申州大学更出落得仿佛一位古朴而气质高雅的美人,江落羲正坐在一幢红砖古楼背身的台阶上,准备发呆。
她双手支在身后,长发随着微风轻轻摆动,两腿交叉叠放,微微仰着头,目之所及,碧空穹顶高远,白云玄天而望。
可惜美好的心情还没持续两秒,耳边再次响起催命般的手机振铃。终于,在两声信息提示音后,安静了下来。
她烦闷地抓起手机,点开微信,“你再不来,就会见到思远湖上的尸体。”
江落羲面无表情地坐直身体,把手机丢在石阶上,两下挽起了长发,随后从旁边捡起高跟鞋套在脚上。
思远湖位于申大校内,一名男生,正双手插兜伫立在湖边,他留着短发,眼睛乌黑,长相十分俊朗,脸上看不出该有的学生气,他双目紧盯湖面,却完全无意于眼前的湖光美景。
突然,他听到一阵高跟鞋敲击石砖的声音,迅速转过头,眼底顿时闪起愉悦之色。
江落羲穿着沙色修身连衣裙,乌黑的长发松散地挽着,娇美的身形像一只高贵而清雅的海鸟,猝然跃进了林启晗的瞳孔之中。他心弦一颤,紧绷的神情瞬间散了,但他脚下没动,仍死死站在湖边。
江落羲距他几步远站定,一言不发看着他。
林启晗双手在裤兜里握紧,然后笑了,“江老师,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
江落羲淡淡地打量着他,轻声道:“你也很帅。”
林启晗的笑容忽然鲜亮起来,“是吗?”
“难道你自己不是这样认为的吗?”江落羲嘴角轻轻勾了起来,“自杀是吗?要不要喊你的崇拜者们来一起围观?”
林启晗脸色忽然一变,“你当我开玩笑?”
江落羲一笑,“怎么会?你这种没有任何精神疾病,一向遇事冷静,《逻辑学》成绩全校第一的优等生,哪能随便开这种玩笑!”
林启晗的目光在江落羲脸上转了两圈,微微皱起了眉。
江落羲没看他,兀自走到湖边,瞥了下只能起到警示作用的低矮栅栏,抬眼望向阳光下潋滟的湖光,“如果你忘了,今天我就再教你一遍,自杀的本质是一种对自身和所面临环境的正面认知坍塌。之所以用‘坍塌’这个词,就代表,对自杀者本身而言,生存已经失去了全部意义。”
林启晗也转身面向湖面,但眼神始终没有离开江落羲。
“而你,家境优渥,亲情关系和睦,成绩优秀,追求者众多。依我看,可能唯一让你不如意的就是——我。所以,你的这种所谓自杀,其实不过是一种高姿态的质问,一种对于你如此优秀,我却视而不见的强烈不满。”她转头对上林启晗的目光,“你会自杀吗?”
林启晗愣在原地,他看到江落羲如潭的黑眸一眨不眨注视着自己,沮丧地低语:“可是,你一直在拒绝我,无论我做什么。”
江落羲眯起了眼,“既然如此,你觉得,你死你生,对我重要吗?”
林启晗一下抬起了头,眼中流露出一种难以自抑的愤怒和忧伤。
江落羲却轻轻笑了,“本来,你活着至少还是我的学生,但如果死了,那还真是,一了百了。”她背过身,语气冷了下来,“不过,我已经申请了由其他老师来教你们班,以后,你不是我的学生了。林舒那边我会去跟她说。”
向前走了两步,江落羲又回过头,“如果,这次你没有真正想自杀,希望你记住‘过载者沉其舟,欲胜者杀其身’,控制自己的欲望,平衡求而不得的失意,将是你一生都要面对的课题。”
江落羲走了,在林启晗震颤的瞳孔中,渐渐变小,直至消失不见。
他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江落羲说的没错,她确实是自己眼前唯一的不如意,但这不仅仅是一个短暂的欲望;她不懂,在自己心里,她是那座清凛高洁的雪山,哪怕他周身冰冻,也甘愿日夜仰望;更是那双热情甘甜的烈焰红唇,所有的情爱,都抵不过贴上去深深一吻。
他低下头,是的,她不懂,不懂什么是“关心则乱”。
———
晚6点,市局刑侦支队。
萧辰羽对着本来凉风习习的窗户,却耳朵发烫,他忍无可忍地把电话开成免提,放在窗台上,“成副队,我提醒你,‘鸟不拉屎’这种词你最好别让许队长听见。”
成洵深深哀叹一声,“行,不说就不说,不过,人家都瘦了”
萧辰羽抓起电话,点回听筒,“没事我挂了。”
“哎!别有有,真有上次跟你说过,找到海边枪击嫌疑人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嗯。”
“你觉得谁会杀他?”
萧辰羽忽然想起许闻时的话,“知不知道,你们江顾问可是提前预判了凶手的预判。”一时犹豫着,没有答话。
“你是不是有怀疑对象了?”
萧辰羽一惊,“什么?”
“什么什么?我说话你听没听?”胖子明显不乐意了,“得,你也别猜了,记不记得他们队有个叫杜胜的?”
“杜胜?”
“对,我发现他很可疑。我在他车胎上发现了与死亡现场类似的金属屑,他可能去过那里。”
杜胜在杨子文家门口开锁的姿态突然闪进萧辰羽脑海,忽然一阵冷风顺窗而入,他眉头一皱,“找人查下他的档案,这件事先保密。”
“查档案?你是怀疑他与你找的人有关?”
萧辰羽看着窗外,“但愿。”
“那我找谁呀?你以为这是你地盘?说查谁就查谁!”
“找顾局吧,就说我说的。”
成洵:“”果然是你地盘“那我能不能一起提提,让他们伙食好点儿”
萧辰羽:“”
就在萧队长疲于应对胖子的时候,办公室外的其他优秀警员,都在为迎接庄重的下班时刻铆足了劲儿。
左小菲同学,经过十分严谨的审时度势,认为这种惬意的工作状态至少可以维持到成副队归队,于是信心满满地预约了惠灵顿牛排,现在正眼巴巴地跟着时钟一块儿爬圈儿。
丁帆和小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两位,秉着虐我千遍不厌倦的心态,居然商量好要去玩剧本杀,这会儿正摩拳擦掌,蓄势待发。
另外几位,已经早早把办公桌整理得跟镜子面儿似的。
总之,各色人等都盼着萧大队长门一开,一句“没事儿的都走吧”,就撒丫子开溜。
然而,那首歌怎么唱的来着,“天若有情天亦老,我只担心等不到”
6点15分,丁帆桌上的电话大煞风景地突然蹦跶起来,大家齐齐看向他。
丁帆不情不愿地拿起电话,拉着长声,“你好,刑侦支队”
然后,两秒内,丁帆脸色变得煞白,其他人跟着他全部晴转多云。
片刻,丁帆放下电话,“申州大学一名学生刚刚坠楼身亡。”
———
江落羲终于上完了最后一节课,她扭了扭僵硬的脖子,走出教务办公室。由于老师的车都停在校门口的停车场,她只能踩着那令人闹心的高跟鞋,抄最近的路,从图书馆附近的湖心桥穿过去,直奔大门。
结果出来没走几步,就看到有人慌慌张张地往图书馆的方向跑。
江落羲抓住一名同学,“问下,那边怎么了?”
同学脚步没停,边走边说,“听说图书馆有人跳楼了!”
江落羲一惊,凭空打了个冷战,提起裙子就跑。
可还没跑到近前,就知道一定出事儿了,因为她一眼看到了那辆熟悉的牧马人。
随之明晃晃的黄色警戒线出现在了眼前,她猝然停住脚步,只觉浑身冰冷,不敢上前。
她突然想起林舒,如果死者是她的弟弟林启晗,她该怎么跟她交代?她能不能说这与自己无关?不,她没办法交代,她百口莫辩。
但是凭她的判断,林启晗不可能自杀,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她稍作冷静,鼓起勇气提步上前。她扒开人群,站到警戒线边,只看了一眼,顿觉浑身血液疯狂涌入大脑,而浑身上下如坠冰窟。
她猛然向后退开两步,一下靠在了树上,鞋跟也歪在了地砖的缝隙里。她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男生,死者穿着蓝白相间衬衫,侧躺在地上,虽然正脸背对着人群,但从发型和身形判断,他就是林启晗,而且,她觉得,那就是今天下午刚见过的人。
江落羲用发抖的手掏出手机,一条微信发了出去,“萧队长,我想知道死者是谁?”
这个时候负责勘察的同事已经做好了现场准备,萧辰羽跟徐主任一起走到死者身边,正要戴手套。他掏出手机一看,扫了眼人群,就看到了江落羲,他快速敲下三个字,“等一下。”
萧辰羽蹲下来,一起跟老徐检查死者情况,死者是一名男性学生,坠楼时右侧头部着地,脑后有血迹渗出,脸上和身上存在不同程度的划伤。
老徐指着死者的头部,“按照目击者所述,死者从4楼跳下,首先直接接触地面的应该就是这里,从此处的大量血迹和血液凝固程度判断,这就是致命伤,死因应该是受到强烈撞击造成的头部破裂,并发颅内出血;同时,”他又指指死者的嘴边,“伴有严重的内脏破裂、体腔出血,进一步加速了死亡,具体情况需要尸检确认。”
萧辰羽点点头,“大关节骨骼移位情况严重,看样子都有骨折,应该是坠楼时抵抗地面所致,身上的各种划伤,”他抬起头,“都来自那颗树。”说着,他又上去检查了一下死者被树枝刮坏的衣服,在上面摸索了一番,他轻轻拉起死者衣服下摆,看到了压在下面的一片纸屑,他端详片刻,装进了证物袋。
他看了眼4楼的阳台,转身上了楼。
楼上,现场勘察同事已经做好了现场维护,萧辰羽径直走到死者坠楼的围栏边。图书馆是老洋楼建筑,围栏是水泥浇筑的,非常坚固,阳台的高度齐胸,并不支持非外力作用下普通的意外坠落情况。
勘察的同事见到萧辰羽,过来汇报,“萧队。”
萧辰羽:“鞋印和指纹怎么样?”
勘察警员:“鞋印很乱,靠近围栏的都是多组鞋印叠加在一起,很难辨认。但围栏上,这里,我们采到一组比较清晰的鞋印,但只有半个,估计死者就是从这里攀爬上去,然后越过围栏坠楼的;这里,发现几组指纹,还需要进一步比对。”
萧辰羽点点头,“他坐的位置在哪里?”
“座位上没找到他的东西。但你看,我们发现沿着阳台有类似来回走动形成的鞋印,尤其到阳台两侧,”他往边上一指,“那里有两组鞋印很清晰,目测跟围栏上的鞋印很可能是一个人的。”警员一抬手,“这是在围栏上发现的手机,应该是死者的。”
萧辰羽沉默地接过物证袋,看了眼里面的手机,视线再次转向围栏,从死者落地位置看是符合生前自由落体特征的,来回走动的鞋印表明,死者曾在阳台上来回踱步,也就是说如果是自杀,他曾在这里犹豫过一段时间。
萧辰羽来到楼下,左小菲已经做完笔录,她来到萧辰羽身边,朝边上一指,“卷发戴眼镜的是死者教务处主任孟溪南,另外两名学生是目击者,他们证实死者坠楼时阳台上并没有别人。”
萧辰羽快速扫了一眼笔录,随后还给左小菲,向警戒线外面走去。
江落羲已经离开人群,来到马路对面的树下。远望过去,多日没见的女人依旧亭亭玉立,高处的灯光斜照下来,长长的睫毛在她鼻翼处投下一道微微颤动的剪影,只是萧辰羽定睛一看,却发现她神色颓然;再往下一看,只见她光脚站在地上,一双高跟鞋丢在旁边。
萧辰羽快步上前,更觉她脸色苍白,脱口便问:“怎么了?”
江落羲一下挺直身体,向萧辰羽走近一步,瞪大眼睛看他,“谁死了?是不是”
萧辰羽发现她的嘴唇都在颤抖,微微皱了下眉,赶紧说道:“一个叫刘其语的学生。你以为是谁?”
“刘其语?”江落羲心里一松,一下向后靠去,刚才崴了的脚也随之一软,斜斜地就要倒在地上。
萧辰羽上前一步,伸手一捞,把人半搂在手臂里,轻轻扶着她坐在了地上。
江落羲刚坐下,突然一抓萧辰羽胳膊,“这不可能,你们有没有弄错?”
萧辰羽彻底被她弄懵了,幽深的眼睛只是盯着她,没有说话。
江落羲看着萧辰羽的神情,突然眼底涌起一丝惊怒,一下站了起来,拖着自己的瘸脚,就要冲向警戒线。
“江落羲!”萧辰羽一把拉住她。
江落羲一回身,看着萧辰羽,随后好像恍然惊觉,“你认识启晗,对不对?他是个好孩子,对不对?”
萧辰羽脸色忽然沉了几分,“林启晗?”
萧辰羽当然认识,可他不知道这件事与林启晗有什么关系。
这时他的手机突然响了,是老徐的声音,“萧队,死者家属在电话里说不同意自杀的说法,那我们就先把尸体带回去了。”
萧辰羽眉头微蹙,“好,那就通知家属到局里,让小菲他们也回去。”
他挂断电话,看向江落羲,“走吧,顺路送你。”
夜晚的风已经有了明显的凉意,江落羲的长发散落在靠背上,露出的脖颈和锁骨,在白亮的路灯下更显出如玉之色。萧辰羽瞥了一眼,从后座扯过一件外套递给她。
江落羲无神地接过外套,随意瞟了一眼后视镜,突然瞳孔一缩,大声道:“停车!”
随着一声急刹车,江落羲几乎是立刻跳了下去,光着脚跑向车后。
萧辰羽没有阻止她,也下了车,站在车边,看着站在车后不远处一名男生,那人正是林启晗。
看到江落羲向自己跑来,林启晗幽幽地笑了,他还没见过自己的江老师如此失魂落魄的一面,但不管哪一面,在他心里,这个女人都美的令人惊叹!
他慢悠悠吐出一口气,不想衣领突然被江落羲一把揪住,“刘其语为什么穿着你的衣服?”
林启晗被江落羲卡着脖子,好像有点艰难地说:“是么?”
江落羲手下用力,“你少给我装傻!今天下午那件衣服明明穿在你身上!”
林启晗作势说不出话,指了指江落羲的手,江落羲只好松开他。
他瞟了一眼远处的萧辰羽,眼神暗了下来,“你拒绝我不会是因为他吧?”说着忽然凑到江落羲耳边,低声道:“但是,江老师,我说过,我是认真的。现在,你信不信?”
江落羲震惊地看着他,双手紧握,随即一记响亮的耳光在沉寂的校园小路骤起。
萧辰羽两步跨了过去,手臂挡在她身前,向后一搂,“走吧,我会处理。”
江落羲慢慢向后退去,无波的目光依然死死盯着林启晗,一字一句道:“威胁我,你做不到!”
牧马人缓缓开动,江落羲清楚地看到后视镜里的林启晗摸着自己的脸,轻轻笑了。
她打开车窗,仰靠在座椅上,微凉的夜风卷着树丛低哑的私语灌入耳中。她拉起萧辰羽给的外套盖在身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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