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秋从黑暗中醒来。

    他做了个长长的梦,梦见他之前为虎作伥害过的那些人,都变成了冤魂来找他索命。

    他师父为了救他受了重伤,然后受到正道修士的围剿,好不容易杀出来后,将一身本事传授给他。

    而他由此踏上了修仙路,成了一位剑修,从此和师父一起踏遍山海去救了许多和他一样有陨火疮的人。

    然后……然后呢?好像是,他想家了。

    石秋想起了他那脾气不好的娘亲,想起了他家门口那把将他扫地出门的竹帚。

    ——等我在海桑国挖到了了宝矿,发了大财,一分钱也不给你这个老婆子花!

    临走时的狠话,是母子间最后的告别……

    石秋多想让他娘像师父起初时那样,鼓励他,认可他能做出一番事业来。

    对了……师父呢?

    “醒了?”

    石秋缓缓睁开眼,他看到了一双幽幽的眼睛。

    那属于一个身量和他差不多高的、浑身散发着一股危险气息的少年人,他正坐在师父的“连理鼎”上,手上玩着石秋娘给石秋的黄铜九连环。

    “你是邪月老什么人?”荼十九一边玩他的九连环一边问道。

    石秋咽了一口口水,缓缓后退,出于谨慎,他没敢回答:“我不认识。”

    “不认识?”荼十九把九连环挂在手指上转着圈,冷笑了一声,“你浑身上下都是死壤的味儿,和那老鬼相处时日不短了吧?”

    石秋移开视线:“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算了。”荼十九拿出一个水晶瓶,里面是一团红色的血,他敲了敲瓶子,问道,“邪月老把这瓶里的陨兽血藏到哪儿去了,只有他和李忘情碰过,我查过乾坤囊,不可能凭空消失。”

    李忘情……他们认识?

    石秋愣了一下,迟疑道:“邪月老,他怎么了?”

    “死了啊,他的本命法宝在这儿,多半就是在这里死的。”荼十九露出探究的神情,“怪了,即便李忘情出剑了,那老鬼也有足够的时间夺舍你,他怎么这么好心放过你一马?”

    石秋哑然。

    师父死了,就在他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听眼前的少年说,是被李忘情杀的。

    石秋以为自己本该松一口气,没想到到头来竟然还是难过。

    “我……”石秋也只能承认,“回禀仙师,我是他记名弟子。”

    “我想也是,那你——”荼十九紧紧盯着他,“把邪月老怎么用这陨兽血的法子告诉我,那东西不可能只是一团普通的血,真正的陨兽血的去哪儿了。”

    一股杀机笼罩了石秋,他慢慢后退:“我真的不知道……”

    “不杀凡人是罚圣山川和燃角风原的盟约,苏息狱海从来没有这一条。”荼十九抬手一抓,将石秋提离了地面,“如果不是邪月老用的,那就是李忘情骗了我……我这个人啊,喜欢骗人,不喜欢别人骗我,明白吗?”

    石秋抓着他的手,脸憋得发紫:“我,我真的,不知道……”

    荼十九冷冷地看着他数息后,手一松,周围蓦然生出许多藤蔓将他吊在一棵树上。

    “行,看你一副蠢样,应该不至于说谎。正好那姓李的女人应该还没走远,在这十万大山里宰了她,等她宗门找上来,我早就回死壤了。”

    石秋瞪大了眼睛:“你……她可是行云宗的弟子,你怎么……”

    怎么敢的?

    荼十九不在乎地一笑:“行云宗?你提醒我了,我才刚挨了他们的打,该是找补回来的时候了。”

    看着荼十九远去,石秋脑内一阵晕眩。

    师父死了,眼前的这个人,要去杀李忘情。

    他呆滞了一阵,蓦然抬起头,露出了一个惨淡的笑:

    “你说的,是那一瓶……金色的血吗?”

    荼十九停住了步子。

    “师父早就用了,师父还说……”石秋牙缝里几乎要咬出血来,“等他修为恢复了,要在死壤放一把火,把你们那棵什么劳什子母藤,烧个精光。”

    晚风吹过瑟瑟发抖的深林,荼十九被阴影笼罩的双眼慢慢回望向石秋,此时他耳上是银色耳饰散发出一抹幽光。

    他垂眸,似乎在和遥远的地方、某个声音对话。

    “对,已经死了……不是我杀的,是行云宗某个剑修,他们的少宗主。”

    “不晓得,还剩下个凡人,可能是那老鬼收的记名弟子。”

    “呵……凡人也灭口?”

    “介怀?怎么会,杀就杀了,随手的事。”

    石秋看到他娘给他的九连环被荼十九挂到腰上,一股逼命的恐惧彻底笼罩了下来。

    荼十九看向他,口吻轻柔道:

    “我对找死的人一向很优容,你想……怎么死?”

    ……

    障月果然没有留在原地。

    回到原地的李忘情现在相信他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了,鬼知道他往哪个方向跑了,偏偏她还不能乱走。

    荼十九和刚才那拨剑修就在这一带,万一第二次弄出来个百里剑鸣,她肯定会被刚才那拨剑修围剿。

    莫名其妙白死了,还捎带着污了行云宗的名声。

    不知道为何,李忘情心里越发躁狂,她四处搜寻,直到天黑时,她终于从某处高山上看到山脚下有一列燃着火把的凡人车队。

    她心里微微一动,和障月之前立下的道侣契约多少起了些感应。

    “终于找到了,这死狍子精。”

    李忘情隐匿身形落在地上,远远地便听见赶车的人正在同车厢里的同伙一边喝酒一边聊天,语调中带着狂喜。

    “这下发财咯!原本还想着这批没采买到什么像样子的‘肉货’,那些达官贵人会降罪于我们,没想到路上捡了个没脑子的。”

    “是那个被你骗上车的漂亮公子吧,他怕是不知道你牛牙子的大名,哎你说说他是怎么个没脑子法?”

    说话的是个戴着头巾的髭须大汉,他拿出一块玉佩:“看到了没,这夕霞玉的玉佩。”

    车厢里的同伙探头看了一眼,道:“哟,这可真是好东西,是那公子的?”

    “当时啊,他就站在路边,身上没钱,俺老牛原本也没想图他那卖身契,只是看中了他的玉佩,想出几十两银钱低价买下来。”牛牙子道,“你猜怎么着,他说他不要钱,说看我的蒲扇不错,想用蒲扇换。”

    “啊那蒲扇才几文钱一把,这不是亏大了吗?傻子才换吧。”

    牛牙子道:“是啊,我又看他那玉带钩是个好东西,喜服也是拈金线的。就说公子穿得这般华贵,在这十万大山里行走恐怕遭抢,倒不如一并卖了。”

    “他不会真的卖了吧?”

    牛牙子大笑一声,再喝一口酒,脸上满是醉红:“他问俺识不识字,俺说认识几个,他就说拿俺识字的本事来换就行。你说这人有没有意思,识字的本事哪能换呢?”

    车厢里的同伙安静了片刻,有人压着嗓子问:“你不试试怎么晓得?你看车头上的灯,那字可还识得?”

    “那咋不识得嘛,俺牛家的队,在这百朝辽疆以东是响当当的牌子,都十几年了。”牛牙子抬头一看,只见车上灯笼摇晃,一个“牛”字白纸黑字,落在眼里却分外陌生。

    “哎?莫不是俺喝多了……咋不认得了?”

    车厢里的声音冷了下来:“你只和他做了这两桩生意?”

    “啊?”牛牙子的声音有了少许茫然,“当然还有啊,毕竟他那么好骗,长得又标致,不骗他个卖身契卖给达官贵人,俺不是瓜批吗。”

    此时,马蹄突然一顿,牛牙子被一把扯进车厢里。

    只见一个清丽的人影逆着光,纤细却紧实的手臂把他一个七尺大汉按得死死不能动弹。

    “娘嘞,劫道的?!”牛牙子大惊,“你可晓得俺老牛家在这一带可是响当当的……”

    “你和他第三桩生意,做了什么?”李忘情毫不客气,直接剑架在他脖子上逼问,“说话,换了什么!”

    “俺说俺说!”牛牙子慌忙道,“他说要俺这一队人的‘身份’,俺都听不懂啥叫个身份……”

    李忘情一窒,此时车队已经到了一处驿站,他们的家眷早早就提壶携浆地等在驿站边。

    牛牙子耳朵算是尖的,听到家人的声音,连忙道:“女侠,你看这天色晚了,要不改天换个别的车队劫?”

    “确实晚了……”李忘情面无表情地扔下一句话,离开了马车。

    外面似乎无人觉察李忘情来过,牛牙子听到自己家老婆孩子的声音,连忙爬下来。

    一个胖胖的妇人牵着孩子快步走来。

    牛牙子慌忙下来要迎接,突然,他老婆视若无睹地越过他,连带着他的孩子也张口叫着“爹~”蹦蹦跳跳地奔向了车尾另一个人。

    他抬头望去,灯笼下有个长身玉立的人影,一身文士素服,却有一股姑射仙人般的风姿。

    牛牙子的老婆热情地上前,对着他说:“夫君,哎呀这回走货辛苦了,来喝口浆吧,才磨好的。”

    他孩子还抱着对方的胳膊:“爹呀,这回走商有给我带什么好东西玩儿吗?”

    牛牙子呆滞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拉过一个同样一脸痴傻的同伙:“俺不是看错了吧,俺老婆怎么……”

    “大哥,不止你,我娘也——”

    他们的家眷纷纷朝着同一个人围上来,场面当时就乱了起来。

    “这是我夫君啊,你为什么贴上来?”

    “胡说八道,这是我儿子,都几十年了,怎么可能认错。”

    “你们都发癔症了吧,这明明是我大哥!”

    一群人混乱里,忽然一道大风卷着枯叶刮过,等人们睁眼时,被他们认作的夫君、儿子、大哥的那个人已经原地消失了。

    ……

    “你可真厉害。”

    李忘情重重地把人摔在一棵树上,单手“咚”一声在他肩膀边的树干拍出一道掌印。

    “欺负凡人算什么本事,强占别人家室算什么邪神?”

    障月垂眸看着李忘情,缓缓举起双手。

    “我没有强占别人家室,这是你情我愿的交换。再者……我不是什么邪神。”

    “那他们的身份是怎么到你身上的,幻术?媚术?”李忘情其实也是虚张声势,“……你真的不是什么邪神?”

    障月托着下巴想了想,道:“你所谓的‘邪神’如果是指那种喜欢炫耀武力来展现威严、没了信徒就衰亡的低维意志,那我确实不是,我比那些东西强。”

    “……”李忘情,“说点我能听懂的?”

    障月礼貌地说道:“反正,我没错。”

    李忘情忍了又忍,道:“行吧,那伙人也不算什么善民。话说回来,你是不是在我身上做了什么手脚,为什么离开你百里之后,我身上就有变成陨兽的迹象?”

    障月低垂的眼帘微微抬起,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意:“没有吧,难道不是你太想我了的缘故?”

    李忘情手上青筋都绷出来了:“我现在可以冒着性命之危掐死你吗?”

    障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明示她还有一条命寄在他那里。

    “然后这个世间就再也没有人管我了,挺好。”

    好气啊怎么这么气啊!

    李忘情肚子里像是吃了串辣椒,压着怒气道:“所以你这‘交易’到底是怎么个规矩,那交易只是头领一个人跟你做的,其他人可没答应。难道区区一个我空口白话要把宗门卖给你,你就能凭空占山为王不成?”

    “那倒也不是。”障月回味了一下,“可能我‘生意’做得不够多,等做多了,你说的这种事……也未尝不可。”

    李忘情瞳孔微微震颤了起来。

    至少在她认知里,从未见过这等诡谲的手段。

    他现在只是换人身份,将来呢?换那些大能修士的修为,换天灾地害,换整个洪炉界?

    所幸他看起来的确记忆不全,否则便会像无底洞一样,“生意”越做越大,膨胀到谁也无法制约的地步。

    “啊对了。”障月抬眸看向她,“我觉得姓牛不是很好听,要不然,我跟你姓李吧?”

    “我们老李家的祖坟不埋骗子。”李忘情强勉着镇定下来,“你这不是强买强卖吗?”

    “好像有的位面确实骂过我是强买强卖之神。”障月露出回忆的神色,片刻后,他稍有得意,“但是祂们并不能把我怎么样。”

    ……虽然听不懂但好想打他。

    李忘情只好先捡紧要的说:“那你再说说,我离开你超过百里便会化身陨兽,这又是什么缘故?”

    障月:“我也不清楚,醒来之后只有一点模糊的记忆,怎么来到这个世上的、怎么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的,我一点也记不得了,当下只想先学学怎么做人。”

    李忘情质疑道:“真话?”

    “要不然,”障月靠近过来,他的眼眸带着一抹真诚,“我们换换记忆?老婆丙。”

    李忘情听到“换”这个词,立马警心大起,抽身后退。

    “我不会再和你做任何交易了,总之……”

    她咬了咬牙,衡量再三,道:

    “你既然要了识字的本事,我姑且相信你真心想学做人,跟着我,有的是不用交易也能学到做人的法子,你……愿意吗?”

    一阵柔煦的松风拂过,除了自己的“权柄”,障月对于从前的记忆大部分都很模糊,只记得冥冥之中似乎有个如天幕般浩大的声音与他对过话。

    【你是否笃定,你能用你这份权柄得到一切?】

    【光明与黑暗,星辰与虚无,连同其他意志的权柄,世上无我所不得之物。】

    【那就做个赌约吧,就赌……终有一日,你总会有权柄无法换取之物。到那时,你才能成为真正的“天平”,而非“不法”。】

    算了吧。

    不知道是谁立下的无聊赌约,祂输定了。

    “我问你呐。”李忘情道,“走不走?”

    障月很快将这浮现在耳边的无聊对话扔在脑后,走近了他的新玩具。

    “你可别再把我弄丢了,我真的会乱跑。”

    “谢谢,已经体会过了,我会记得打断你的腿。”

    “好啊,那你要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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