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障月抢了别人的身份,这周围的城镇是不能落脚了,李忘情确定了方向后,只得连夜向南,终于在第二日天亮时,找到了一处新的小城。

    这里仍然是凡人聚居的小城,但百姓衣着打扮文雅了许多,不少过路之人手不释卷,一边读书一边走路,彼此误撞了也只是礼貌地笑笑,可见是常事。

    李忘情一进城,打听之下便知晓这里不到五十里,就坐落着百朝辽疆里赫赫有名的“半夏学舍”。

    “……半夏学舍的地盘,那花云郡离这里怕不是有两千里,中间还隔着十万大山。”

    对于修士来说,赶路最麻烦的并不是距离,而是途中的凶险。

    妖物、邪修这都还在其次,遇上陨兽才是最倒霉的。

    实际上,火陨天灾大多降在无人的荒地里,陨兽只要不是走到有人烟的地方,很快就会被巡狩的修士发现,呼朋引伴地扑灭苗头。

    偏偏李忘情就招上了这么个麻烦。

    人狍分离一百里,自动招天灾。

    李忘情很愁,开刃之后,她本该是高高兴兴地回去给师姐、师叔们报喜,没想到却落得这么个境地。

    “狍子精。”她看向正听着一旁学塾里读书声的障月,“你再这么走一路看一路地拖时间,我就得考虑把你塞进乾坤囊里了。”

    障月充耳不闻,只顾关心学塾里的书声琅琅。

    “老婆丙,他们在读什么?”

    李忘情凑过去一听,只见一些半大孩子,里面还夹杂着一些成人,捧着书籍,齐声念诵:

    “洪炉有界,天圆地方。

    西极罚圣,燃角东荒。

    莽莽凡生,百朝辽疆。

    草木难孳,苏息死壤……”

    李忘情解释道:“这是《寰宇洪炉经》,我在宗内开蒙时也读这个,讲的是洪炉界的地理风物。”

    “听起来有些怪。”

    “那是因为你识字不多。”李忘情解释道,“用白话些说,就是此界名‘洪炉界’,天是圆的,地是方的。西边的地方叫‘罚圣山川’,东边的地方叫‘燃角风原’,凡人最多的地方,称为‘百朝辽疆’,而苏息狱海所在的死壤,则是草木难以生长的绝地……”

    障月没等她说完,便带着少许古怪的神情重复道:“天是圆的,地是方的?”

    “是啊,就像一个大锅盖扣在桌子上……这等天文地理之说都是常识,你要学就从这里学起吧。”李忘情顺手在书塾门口的书摊上买了一本《寰宇洪炉经》,试探道,“会看字吗?”

    他接过书,李忘情观察他的反应,只见他所有的书页都只是看一遍,转眼间五千字的《寰宇洪炉经》就已经被他看完了。

    “这么快。”

    那惨变文盲的牛牙子不像是什么饱学之士,这《寰宇洪炉经》里多少有些生僻字,李忘情不免质疑。

    “你都看懂了?”

    “没有超出象形结构与语境,不难理解。”说话间,障月已经翻完了这本薄薄的启蒙书,他闭上眼消化了不到片刻,谈吐已然趋近于寻常人,“书上并无著者,这些天文地理是从何处证实的?”

    “呃……”李忘情被问住了,她抬头看了一眼莽莽苍天,道,“应该是基于先民的探寻吧,又或者我师尊和御龙京的太上侯这等能灭虚大能有这本事证实,他们既然没有反对,那多半记载的就是对的。”

    灭虚,顾名思义就是破灭虚空。

    寻常修士的极限就是穿梭云端了,再往上的浩莽苍穹则是有一道“界壁”,打不穿、通不过,只有更高层次的修为才能窥见天外的虚实。

    “那都是灭虚境才能触及的地方了,可能终我一生也无法触及天上的云端吧。”李忘情将目光收回来,“不想这些了,稍后我得去摘心学宗商榷借他们的传送阵,我先给你找个客栈待着。”

    障月重申:“那你要早点回来,我会……”

    “乱跑是吧。”李忘情拿出千羽弦,呲牙道,“你不说我还忘记了,这是你逼我的。”

    ……

    半个时辰后,李忘情御剑落在了一座山门前。

    比起其他修仙宗门仙云缭绕,半夏学舍的山门俭朴了许多,大门半开不开,来来往往的弟子大多眼神不好,走路飘忽,脸上戴着的水晶镜片里隐约有细小的文字闪烁。

    ……头一次拜访,看到这种场面,李忘情也能理解这奇怪的宗门为何被人叫作“半瞎学舍”。

    “原来是行云宗的道友,请坐。”接待的是个筑基期的蓝衣管事,对方一见行云宗的玉牌,便很是重视,请李忘情入宗内奉茶以待,“敝宗可有什么能相助道友的?”

    “冒昧拜访,我便长话短说了。”李忘情将花云郡火陨天灾之事一一相告。

    半夏学社的蓝衣管事听罢,难免震惊:“竟有此事,敢在御龙京眼皮子下面招引天灾,这苏息狱海的罪者当真猖狂!”

    李忘情:“也不尽然,苏息狱海也派了人来追杀这邪月老——”

    “那也是苏息狱海的死壤圣殿看管不严之故,一群不识礼教的恶徒……”蓝衣管事看起来本就对苏息狱海颇有恶感,复又神情微妙道,“道友当真要用?”

    “是,还有一些邪月老的事要呈报宗门。”

    “道友想借我宗传送阵,这、这自然是可以的,只不过敝宗的传送阵……阵纹老化,这两日正在修缮,明日午时后应当可以使用,倘若道友不急,今日就在敝宗暂且落脚。”

    阵纹老旧……

    传送阵需要花大笔灵石维护运转,他说“老旧”,估计是养不起传送阵,长久没有用过了,她来了才启用,而启用传送阵则刚好需要一日。

    李忘情叹道:“……给贵宗添麻烦了。只不过,我被传送来此时,花云郡正遭天灾,实在无法不担心那边的情形。”

    “这也不急,待我打听来。”那蓝衣管事从乾坤囊里取出一面巴掌大的小镜子,随手一抹,镜子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一排文字。

    他双指一抹,一排文字渗入镜子里。

    【可有同门知晓花云郡火陨天灾之事?】

    “这是……”李忘情新奇道,“这是何物?”

    蓝衣管事颇有炫耀之意:“此乃敝宗新做的法宝‘如意镜’,本也是要在今年末上贡行云宗与御龙京的,宗门玉牌传讯符已经沿用几百年了,且只能门内传讯,实属狭隘。倒不如广发此‘如意镜’,万一有个火陨天灾,人手一副,也好及时支援。”

    李忘情微微睁大了眼睛:“能传多远?”

    “十万里内,不过得六个时辰才能有同样持有如意镜之人回复,而且所耗灵力不小。”说到这儿,蓝衣管事有些发愁,“也不瞒道友,我们在御龙京的附庸宗门里实属末流。去年向御龙京请款,被人奚落了一通,只请得了十万灵石,今年为制作这如意镜,全宗上下算是勒紧了乾坤囊,万一再被驳回,只怕这半夏学舍就得并入其他宗门了。”

    李忘情反复看手上的如意镜,她剑修进度不佳,炼器却没少受宗门内的“百炼师”教导,一眼就看出这如意镜的精妙之处。

    “贵宗此物……”李忘情真心称赞道,“倘若人手一副,那何拘于剑修与否,只要发现陨兽为祸一方,但凡修士皆可彼此通报,这是能救千百万生灵的至宝。”

    蓝衣管事被镇住了,他们一帮修真界的“书呆子”,从未被一流大宗门的修士如此盛赞,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我见这如意镜里的雷光铜、凝金砂都是易得之物,若能量产必能普惠四方。”李忘情越看,眼睛越是发亮,“不知,贵宗将此物研制成形,还差多少灵石?”

    蓝衣管事有些紧张,他听得出李忘情的意思,连忙去请示了半夏学宗内的长老,半晌,回报道:

    “十五万。”

    十五万,一笔不小的数目,刚好,李忘情收了邪月老的乾坤囊后,手上正有十七万灵石。

    先垫付了此宝,回去向羽挽情阐明了此事后,如果御龙京同意,行云宗可以连整个半夏学舍一并要过来。

    表明此意后,半夏学舍的长老也被惊动了过来。

    起初他们还不相信,但当李忘情表明自己是行云宗嫡传,有权替宗门决断时,半夏学舍的长老火速点了头。

    “不止如此,上述两种矿材,你们大可向罚圣山川的黑黎国采买,其价还能再压两成,我可为代写一封书信,黑黎国当地的宗门看了就知是行云宗介绍来的。”

    “大气,不愧是上宗。”

    现钱当头,便是书呆子也当即乱花迷眼,当即拍板立下契约。

    “届时,万一量产起来,三成所得皆归行云宗……呃,敝宗毕竟还属于御龙京,万一被御龙京知晓,多少有些麻烦,不知可否只签少宗主的尊名?”

    这就属于和别人家的妾侍眉来眼去,多少得背着些人,李忘情也很理解,反正进她的腰包跟进行云宗的也没什么区别。

    “自然可以。”

    签下大名之后,李忘情还微微一怔。

    “这就是……往返易成吧。”

    不法天平,往返易成。

    那,为什么他叫作“不法天平”呢?

    ……

    在李忘情拜访半夏学舍的同时,某家客栈大厅靠窗雅座。

    一壶茶,一碟糕,一个坐姿优雅的端方君子。

    一整个下午,他一动不动,凝望着窗外李忘情离开的方向,桌上的茶水都没动半口。

    “公子,还在等呐,这一下午了,带你来的姑娘想必有事耽搁了,要不上楼上歇一会?”老板娘热情道。

    障月慢慢转过头来,他瞥了眼脚上被缠了一匝又一匝的无形丝线,回道:“不了,她回来之前我不会走。”

    “哦哟,公子可真是情深意重。”老板娘索性聊开了,“看那位姑娘气质不凡,倒比前几日来我们店里落脚的半夏学舍仙师还气派许多,莫不是仙家中人?”

    “怎么看出来的?”

    “仙师们虽然不到我们这种小店来,但走路上见到这般衣着光鲜,又不带沉重行李的外地人,多半就是仙家出身了。”

    “好眼力。”

    “不止呢,”老板娘热情的招呼小二多上了碟花生米,道,“不过看公子没有带他们那种‘乾坤囊’,您应该是凡人……你们难道是私定终身?”

    “她是我的……”障月想了想,笃定道,“老婆丙,只是出去一会儿,很快就会回来。”

    老板娘一愣,自动忽略了那个“丙”字,道:“明白了,倘若那位仙子不回来,公子也别太挂心了,大娘我这些年见的冤家多了,要说贫富门第,还能匀一匀,可那仙凡之别,却是鸿沟难越。当然,凭公子的品貌,那仙子也难免一时寄心在你身上……”

    “她确实寄心在我这里,可我却捉不住。”障月侧过头,请教道,“大娘见过这么多……‘冤家’,可知怎么才能得到她的心吗?”

    此言一出,小小一张桌子,立时有其他闲的没屁放的茶客被八卦吸引过来,纷纷贡献妙计。

    “我等看仙师唯避之不及,敢以凡人之躯求爱仙子,公子好勇气!”

    “大娘我年轻时也是门庭若市,要说这求爱,先得是品貌端正,这个公子自然没话说,其次得谈吐上有礼有节……”

    “这得磨到何年何月去,别听这老虔婆的,老夫纵横欢场四十年,手下折花千百朵,听我的,关键一字就是‘缠’!人道是,百炼钢怕绕指柔,贞烈女怕缠丝郎……”

    “爬床!爬床!爬就完事了说那么多!”

    人群一静,老板娘看向自己家后面起哄的丈夫,一把揪住自己丈夫的耳朵。

    “爬什么床,老娘叫你回屋下崽,你天天往别屋跑,哪有一家夫妻天天住两间房,你是不是不行?告诉你老娘大不了再招个夫婿,不差你一个!”

    喧闹夹杂着欢声笑语,直到李忘情再次踏入客栈里时,才倏然安静下来。

    有茶客用扇子挡着脸小声道:“公子都学到了吗?”

    “学到了。”障月点点头。

    李忘情的耳力也只听到了一点点,一脸狐疑地坐下来:“学到了啥?”

    障月:“学到了爬——”

    “咳咳咳咳!!!”

    李忘情一扭头,身后茶客们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又停下了。

    “我就走那么两个时辰,你真没干什么坏事吧?”李忘情问道。

    “了解了一点人情世故。”障月撑着下巴随口问,“你刚才做什么去了?”

    李忘情收走捆了他一下午的千羽弦,倒了杯冷茶润了一下喉咙:“我去了这附近的‘半夏学舍’,想去借他们的传送阵,若不然,光凭御剑想穿过百朝辽疆东部的十万大山,还得绕过沿途不少妖兽秘境,没个十天半个月恐怕难以抵达花云郡。”

    “那你是没借到才回来的吗?”

    “不,半夏学舍的门人弟子很和善,我亮出身份,他们便愿意出借传送阵。但不巧,这几日损坏了,正在修缮,得等到明日才能用。”

    “你没趁机扔下我走,倒是挺让我意外的。”

    “我倒是想,可你我分开一百里我就……”李忘情说到这里,噤声片刻,借着杯子闷声含糊道,“更何况,道侣契约在你身上,你又形迹可疑,万一走路上被人莫名其妙宰了,岂不是死得很冤。”

    障月但笑不语。

    此时左右也没有其他事,天色已暗,李忘情又不想带着障月在半夏学舍引人注目,只能就地找客栈住下。

    客栈的掌柜罕有接待修士,言行颇为紧张。

    “……按行规,小店不收剑修大人店钱,不是剑修也没关系,今日权当给仙师孝敬了。”掌柜弯着腰道,“上房还有五间,不知仙师要几间?”

    “你们这儿没有受我的宗门庇护,该收就收。”李忘情拿出一串百朝辽疆的通行红铜钱放在柜上,“两间房,挑安静些的。”

    不知为何,她这句话一说出口,周围竖着耳朵的茶客都露出失望的表情。

    李忘情正觉古怪时,便听障月在一边悠然唤道:

    “老婆丙。”

    李忘情见周围视线投射过来,有一丝不祥的预感:“啥事?”

    障月靠在柜台边凝视着她,众目睽睽之下,口中吐出了他学有所成的鬼魔之辞。

    “一家夫妻住两间房,你……是不是不行?”

    李忘情:“……”

    李忘情:“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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