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薄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

    面前被绿光取代,车子又开始前进。

    路荺伸手关上车载广播,一时间,安薄除了风声什么都听不到了。

    接着,他听到他问:“你怕我?”

    这次是疑问句,并且问的很直白。

    安薄诚实地点点头。

    背包带抵着他的下巴,粗糙的触感摩擦着紧张的情绪。

    见状,路荺没再找其他不快,只是语气很淡道:“放心吧,我很讲道理。”

    说完,像是经过了一块凸起的地面,安薄整个人猝然大幅度地弹起,再落回座位。

    似是在一瞬间想到路荺打架的模样,他紧紧握着安全带,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路荺注意到了他的手,只是看了一眼,没说什么。

    许久,在即将到达目的地时,路荺开口:“明早5点我要去港口,你去吗?”

    安薄轻声道:“去干嘛?”

    路荺:“拿货。”

    安薄想了想,道:“花吗?”

    路荺嗯了一声。

    安薄悄无声息地点了下头。

    回到民宿,路荺并没有留下来吃晚饭,而是拿着阿婆打包的便当独自出了门。

    安薄看着他的背影,意识到这个人好像有很多事情要做,比他自己的生活要忙碌许多。

    然而,相处的这些时间,路荺的形象已经从那晚的问题人士上升到了阴晴不定。尽管他一直保持着淡漠的状态,但时不时还会刺痛安薄脆弱的内心。

    ——比如刚才在车上。

    安薄不擅长撒谎,更对于谎言被戳穿这件事感到措手不及。在之前受到的教育里,“诚实”在某种程度上始终位于榜首。

    而在幼年时期,他不止一次挑战过尖顶上的原则,尤其是面对练琴的时候。

    结果通常都是不尽人意。

    回到房间后,安薄将手机充上电,早早进入睡眠。

    但每当他闭上眼,脑海中就会浮现出那块黑色的石板,以及路荺那道冷淡的声线。

    他一整晚都在思考这件事情,折腾到半夜,便彻底睡不着了。看了眼时间,才凌晨三点。

    他已经习惯失眠,虽然这持续的日子不长,但就是从某一天开始,夜晚对他来说,是更为清醒的存在。

    可以让他安静地、独自感受时间的流逝。

    安薄干脆坐起身,翻出那张手写的行程表。

    白纸上画着大小均匀的方格,横轴最顶端写着日期,一直到8月中旬,纵轴写着固定的时间。参观的景点只安排了昨天一天,之后是一片空白。

    安薄走下床,坐到书桌前,打开台灯,看了一会儿这张表格。然后,他拿起铅笔,在新的一天的早上五点那一栏写上了“去港口”三个字。

    想了想,又在后面画了一朵小花。

    安薄换好淡蓝色的长袖衬衫,在背包里装上水和小方巾,轻手轻脚地下到一楼。

    整个房间静悄悄的,地板上落下白雾般的光影。

    路荺还没回来。

    他背着背包坐在一楼的沙发上,厅还是很整齐,没了那些花瓶,显得没有那么紧凑了。

    安薄熟悉这种空旷,在那间别墅,那个他逃离的地方,黑暗永远笼罩那里,墙壁困住了一切,让他透不过气,似乎下一秒就要窒息而亡。

    地面上,有一道光向上发散,形成不大的扇形。

    安薄看了过去——墙壁的插座上,插着一个苹果形状的小夜灯,夜灯的旁边,是一个书柜。

    他看不清颜色,只知道上面摆着一些漫画书和专业书,扫到其中一本时,安薄略微停顿,然后无法再挪开视线。

    在书架的最底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存放着一本吉他的入门指南。

    他走到书架前,蹲下,试探着伸出手搭上早已破旧泛白的书脊。

    手指轻轻向自己的方向一挪,那本书三分之一的部分就已经暴露在了空气中。

    安薄保持这个动作不动,心里有些犹豫,而就在这时,外面传来门锁转动的声音——很轻的“咔哒”声。

    他心里一紧,像是干坏事被抓包那样,把书推回原位,匆忙站起身。

    下一秒,转身的同时,他对上一双阴沉沉的眼睛。

    安薄紧张地背过手,担心有没有被看到刚才的举动。

    而令他局促的对方站在玄关处,看到他时明显也是一愣。

    钟表的滴答声流淌在两人之间,半晌,路荺才不确定地问:“你是醒了还是没睡?”

    这话问得奇怪,安薄只好小声道:“我睡不着。”

    “那就是没睡了。”路荺看着他总结道。

    他又看了眼墙壁上挂着的钟表,侧身抵着门,对安薄道:“准备好了?走吧,早点去也不是不行。”

    安薄低着头快速从他身边走过。

    面包车后座早已被放了下来,车上的空间宽敞不少。

    让安薄意外的是,这个时间,岛上很多房子里已经亮了灯。星空和月光并未消散,只是趋近于天空的颜色,渐渐变淡。

    车上再次响起夹杂着电流的广播。

    “月亮岛的各位朋友,大家早啊,现在是凌晨4点,天空是不是稍微明亮了一点呢,公交师傅已经上班了,要乘坐首班车的可千万不要错过啊!”

    “今天温度最低温度25摄氏度,最高不超过30摄氏度,在外工作还是要注意不要中暑……”

    眼前驶过大片绿林,绿叶遮掩的地方,传出稳定的蝉鸣,随着树叶汇聚成大片的黑,蔓延到很远的地方。

    车窗滑到一半,空气中混杂着植物和海风的味道,闻起来很舒服。

    伴随着微弱的风声,路荺开口道:“今天有什么安排吗?”

    安薄摇摇头:“我还没想好。”

    “上午我可能不在,”路荺目视前方,“你要是想好了就告诉我。”

    安薄被颠了一下,在车轮与路面摩擦的闷响中问:“你很忙吗?”

    也许是惊慌,他的声音略大,不是平常的情绪,这引得路荺望向他。

    说罢,安薄觉得有些不妥,于是连忙补充道:“不是,我的意思是,你要是忙的话,可以先忙你的,我不急……”

    路荺打断了他:“今天店里要送货,我只是去帮忙。”

    安薄沉默着点点头。

    像是闲聊,路荺问道:“你不困吗?”

    “不困。”安薄垂下头,“我习惯了。”

    路荺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

    到达港口,此时靠港的只有唯一一艘货船。船边站着一个男人,他剃着寸头,看起来不像路荺那么年轻,左手臂上有一条长长的纹身,一直包裹住手背。

    临下车前,路荺开口:“我去拿货,你负责摆放整齐。”

    安薄认真道:“好的。”之后便移动到后面,坐在侧边上的小座椅一动不动。

    太阳早就升起,金橘色的光浮了上来,染上远处那片海。

    “如果你出去工作,你一定是最讨老板喜欢的那个。”待路荺走进,那位中年人突然感慨道。

    “老唐,”路荺平静地看着他,“想当老板就直说。”

    老唐嘿嘿笑了两声,拍了拍身后的塑料遮布,发出硬壳一般的声音。

    他道:“今天可足够新鲜,能撑上十多天不是问题。”

    接着,老唐搬着一盆花放到后备箱,看到里面还有一个人时,惊讶的同时举起右手,热情地打了个招呼,“你好!”

    安薄一惊,迅速答道:“你好。”

    接下来老唐没有在和他说话,而是忧心忡忡地和路荺讨论着什么。

    他情绪变得很快,眉毛随着语调变动,不像路荺,始终都是一个脸色。

    老唐神秘兮兮地凑近,道:“阿荺,听说了没,捕鱼限额又要缩小了。”

    路荺没什么感情:“很早就听说了。”

    “妈的,这几年生活都够艰难了,还要减!”老唐一脸不快道。

    他继续说:“社区打算集体签个反对书,你有什么想法?”

    顺着话源,安薄顺势看向路荺。

    路荺站在一旁,检查花束后,会在一个绿色的记事本上打勾,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没什么想法。”

    “嗐!”老唐像是恨铁不成钢,皱起眉道,“跟你说就是浪费时间,能不能关心一下岛上时事!”

    最近一年间,岛上负责人都在讨论关于捕鱼限额的问题。捕鱼限额主要在出海时间、鱼类打捞上设限,由抑制频繁出海来维持生态平衡,促使海洋生物正常繁衍。

    月亮岛前些年缩减过几次,但一些渔民需要生活,他们依靠捕鱼维持每个月稳定的入账,与水产公司签订协议,运送新鲜的物资。

    这是一个产业链,岛上的居民习惯其中每一个步骤,而出海捕鱼是最重要的一个。

    在捕鱼上限额,相当于打破多年来的规律运作,一时间让人有些接受不了。

    老唐一定要听到路荺的意见,于是不厌其烦地催问。

    “好事啊。”路荺转身,搬下新的一筐。

    老唐惊讶的瞪大眼睛,音量略大,“你说什么?!”

    搬进车里,路荺看了他一眼,只停留了那一下,然后继续低头忙碌起来,“要是没有限额,你觉得那意味着什么?”

    老唐一愣,随即笑道:“嘿哟,那可好了,大批水产公司等着跟咱们合作,直接就成小富岛了!”

    路荺也轻笑了一声,不过那怎么也不像是附和的样子。

    下一刻,他敛起笑意,面无表情道:“意味着被遗忘。说明那些渔民没有任何被留意的价值。”

    话音刚落,海面上吹来一阵风,咸腥的味道渗透在时间里。

    老唐的笑容僵在嘴角,安薄也停下整理,抬头看他。

    气氛在一瞬间凝固,硬邦邦的,又仿佛一触即碎。

    路荺没再说什么,继续去搬花。

    老唐啧了一声,瞬间没有工作的欲望。他把自己挪上车,坐在后备箱的一角,拧开汽水瓶。

    “啪”

    丝丝密密的气泡向上涌来,安薄依旧看向路荺,阳光似乎偏爱他的轮廓,滑下高挺的鼻梁,没入下颌处的阴影。

    “诶。”

    观察间,老唐伸手碰了碰他。

    冰汽水的瓶子贴上了安薄的手臂。

    衬衫不厚,安薄猝不及防被冰了一下,慌忙收回视线,无措地看向他。

    老唐眯着眼睛,望向远处阳光下的身影,无奈道:“你说他是不是要去趟医院啊?”

    安薄不懂,问道:“为什么?”

    老唐又喝了一口,摇摇头,“他有病。”

    安薄没有回答。

    “我说的不是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泄气一般地小声骂道,“他妈的简直疯了。”

    然后,他站起身,固执地大声朝岸边喊道:“我不管啊,你也算一份,反对书你签定了。”

    路荺淡淡看了他一眼,接着忙自己的了。

    他不表态,又似乎对什么都不关心,就连工作时也是,沉默无言,只是不断地接受,没有任何不耐烦的意思。

    安薄忽然想起了几天前刚来岛上看到的场面。

    渔民脸上的笑容是他对这个岛的第一印象。因为热情,又或是那份真诚。

    这里除了港口,没有任何其他与外界联结的途径,只有那一艘艘航行的船只。

    同一件事情重复多年,也许已经成为了渔民生活的一部分,也许是他们赖以感受世界的方式,也许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月亮岛融入大海之外的陆地。

    太阳光逐渐刺眼,老唐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路荺搬完最后一盆花,发丝间闪着汗珠。他双手撑在后备箱,微微俯身看向安薄,道:“一起来吗?”

    安薄回过神来,眨眨眼:“去哪里?”

    路荺:“跟我去送货。”

    安薄坐姿端正,看着他的脸色,有些迟疑道:“可以吗?”

    路荺沉默了几秒,隔着层层排列整齐的鲜花,盯着他的脸,语气平静异常——

    “我的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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