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薄离开了那片沙滩。
在雾蒙蒙的视线下,他看到熟悉的车门,飞掠的树林,间隔很长的路灯,最后是一片空白的地上停车场。
他瘫坐在椅子上,不知道要做什么。
身侧的车门打开,安薄抬眼,看到路荺模糊的脸庞。
像一团水雾,隔在眼前,他看不清一切。
安薄很难受。
这不仅是身体上的,更多藏在他的内心深处。
也许不是源于裴吉利的短信,而是在他体内积攒已久的东西。
路荺拉开车门,站在他旁边,垂眼看着车上昏昏欲睡的人。
“下车了。”他提醒。
安薄迷茫道:“去哪?”
路荺:“医院。”
安薄点点头下车,顺从地跟在他后面。
医院里人很少,大厅空荡荡的,纯白的地砖像是专门为幽灵留出来的舞台。
路荺略过咨询台,直接带他去电梯口。
安薄小声在身后道:“要挂号……”
路荺看了他一眼,道:“现在不需要。”
他们来到二楼内科。
安薄先测了体温,38度5。
之后问了一下有无病史,发病时间,还有过敏药物。
几分钟后,他领到几张回执单,还有一张输液单。
输液大厅在同楼层的走廊尽头。
刚到门口,安薄就闻到一股消毒水味,走进去后,更为浓郁。他静静地站在门口不动。
路荺将输液单交给护士,在准备期间,他转头看向门口站着的人,问:“你害怕?”
安薄缓缓看向他,停顿几秒,道:“什么?”
路荺没有重复,而是道:“过来站我旁边。”
安薄乖乖过去,没说什么。
打针的时候也依旧如此。
他只是安静地配合这一切,淡然地看着自己的血管接受外物的刺入,除了脸上不正常的红晕,没有再多的表情。
仿佛习以为常。
安薄坐在靠椅上休息。
而路荺站在他旁边,盯了一会儿输液的速度,就去了小卖部。
只留下一句——“我很快回来。”
安薄点点头,随后仰起脑袋,靠在椅子上,看向吊瓶。
盐水正在流进他的身体里,他能感受到手背上的微凉,也许是幻觉,他感到体温在逐渐下降,心跳也变得平缓。
安薄喜欢这种感觉,就像感受到夜晚的到来,是凉爽的,安静的。他不用思考任何东西,无需烦恼,只是默默地发呆。
一切都是静止的,而他会感受到世界的运转。
这来源于风。
安薄抬眼,发丝微动,他注视着头顶处的通风口——外界的热风混杂在冷气中。
冷热交替的不断熏陶下,他眼神迷离,似乎很快就会睡着。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机械的运作声消失耳边,隐约地,安薄听到脚步声。
一个走路很轻,一个似乎穿着拖鞋,脚下发出趿拉的响声。
“很严肃……你去看……他等……”
“最近忙。”路荺的声音。
“……随时……危险
“你……应该……去”
感知朦胧中,安薄听到一声破碎的叹息——
“……夏天。”
随后他很快失去意识。
这次,他的梦里充满了风声。
各种形态的风都聚集在一起,声音甚至盖过了那杂乱的乐曲以及悲恸的哭泣。
眼前的五线谱无序地晃动,似乎下一秒就要散落深渊。
安薄却感受不到任何。
他一如既往地站在中央,伸出手想要感受风的强硬,但他摸不到任何东西,仿佛正在淡出这个缠绕他多时的噩梦。
头部隐隐作痛,安薄睁开眼睛。
他看到地板是歪的,包括那个挂着吊瓶的架子,其他座椅,注射窗口,整个世界都横了过来。
脸侧传来阵阵压迫感,他突然意识到不对劲,感知在无限扩大。
他好像枕着什么东西,炙热而坚硬的骨骼感,烧得他半边身体都是热的。
安薄一愣,微微疏远那处热源。五秒后,他动了动,抬起脑袋,坐正身体。
手上的吊针已经被撤下,只留一块输液贴。
“醒了。”低沉的嗓音响在耳边。
安薄默默点了点头。
路荺瞟了他一眼,道:“睡得还舒服吗?”
安薄谨慎地点头,又迅速摇头。
“什么意思?靠着我睡不舒服?”路荺挑眉,追问道。
安薄快速看了他一眼,弱弱道:“我没说……不舒服。”
就是有点硌。
路荺漆黑的眼睛注视着他,抬手向他靠近。
安薄下意识后仰,有些紧张地拽着膝盖上的布料。
下一秒,路荺的动作僵在空中,短暂的停顿后,收回道自己的身侧,轻声道:“抱歉。”
安薄回道:“没关系。”
吊盐水结束后,他又去量了一次体温,37度,烧已经退的差不多了。
路荺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拿出刚才去小卖部买的食物和水,“再等半个小时就回去。”
“为什么?”安薄接过。
路荺:“车没油了,轮胎也有点问题,今天坐公交。”
安薄一惊,觉得是自己导致的这一切,于是愧疚道:“我来出油钱吧。”
“不用。”路荺很快拒绝。
安薄抿唇,拿着那小包食物定格在椅子上。
他一动不动,又有些腼腆地不知所措。
“这么内疚。”路荺轻笑道,“想补偿啊。”
安薄默认地点点头。
房间陷入一阵沉默,安薄听到通风管里传来呜呜的风声,蒸得他有些心燥。
“这样吧,”路荺没有看向他,目视前方道,“你给我弹首曲子。”
安薄转头,愣愣地凝注他的侧脸。
路荺也看向他,五官仿佛在上扬,逗趣般道:“可以吧,安老师。”
安薄欣然答应。但路荺看起来并不期待,那好像只是随口一提的玩笑话。
他迈着慵懒的步伐,拎着塑料袋,里面的食物被安薄吃了一点,水剩下一半,但任凭安薄怎么问,都不说自己想听什么曲子。
安薄觉得他是故意的,而且只是说着玩,根本没当回事。
于是,他认真道:“我是说真的,我答应弹给你听,只要你想听的,我都可以弹。”
远处传来轰隆的引擎响声,安薄在远光灯的照射中看向路荺的眼睛。
路荺似乎陷入沉思,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安薄认真的脸色,道:“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安薄:“好的。我会提醒你。”
晚上8点15,末班车到达离医院最近的站台。
他们上了车,并排坐在一起。
在间隔闪烁的路灯下,安薄看到灰色的海岸,陷入黑暗的森林,和远处独自矗立的灯塔。
它发出刺眼的亮光——和安薄之前看到的一样,很小很小的光点,漂浮在黑夜中,却能阻隔黑暗,找到所有人的行踪。
安薄想起来一件事,转头问:“你昨晚去哪了?”
他声音有点轻,淹没在公车嗡鸣的发动机中。
路荺没听清,极小幅度地歪身,低头,耳朵凑近,“什么?”
安薄硬着头皮微微贴近,重复一遍刚才的问题。
路荺刻意隐瞒:“你猜。”
安薄没猜,干脆没有说话。
民宿的窗户透着光,阿婆在家。
相比较路荺,阿婆诚实太多,还主动分享昨晚的事迹。
“阿婆不是参加了一个舞蹈队吗,昨晚就留宿聊了点东西啦。那个陈婆婆呀,都要八十岁了……”阿婆担心地看着安薄,“对了,阿荺有没有做饭给你啊!”
正在厨房刷碗的路荺发出一声冷笑。
安薄:“做了。”
“那就好。”阿婆使使眼色,小声道,“别理他,他最不喜欢做饭,还有刷碗。”
安薄偏过头看向路荺的背影。
也许是从头顶处打下来的光,在他的肩胛骨处落下深深的阴影,那里微微凸起,撑起单薄的布料。
手臂也被照得很白,筋脉曲折,绷紧的肌肉在动作间若隐若现。
安薄想起那粗糙的肤感,在自己的手腕,和额头上。
他不禁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细长而白皙,骨节分明。
这是他用来弹琴的手——因为弹琴而变得灵活,有时候安薄甚至都意识不到它们的存在,仿佛只属于钢琴。
也只有钢琴接纳了它们,并送来荣誉和称赞。
而它们的主人,却开始厌恶钢琴——想要舍弃他赖以生存的东西。
想着,安薄动了动左手的手指,弯曲时发出骨骼独特的响动,他再稍稍抬臂,指尖出现细微的颤抖。
其实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安薄垂下手臂,听着瓷碗碰撞的声音,沉默地盯着某处。
半晌,碗筷声停止,路荺擦了擦手,经过安薄身边,停下脚步,道:“今天早点睡。”然后若无其事地上楼。
安薄抬头看他的背影,在吱呀声中嗯了一声。
然而事实上,也许是习惯所致,可能也有刚才睡了一阵的缘故,安薄的困意来得很慢。
在床上躺了几个小时,他干脆爬起来,继续填写那张计划表。
房间亮起昏暗的光。
不过,忽略台灯的暗光,外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墙壁上投射一道光斑——无比自然的亮度。
安薄停下笔,下意识看向窗外。
下一刻,他睁大眼睛,站起身走到阳台上,趴在栏杆处眺望天空。
低垂的夜空中,出现了灯塔才有的光点。
然而,并不是完全的相同。它们被无限复制,改造,重组,蕴藏着无尽的力量。
安薄从没见过这样的天空,万里无云,群星闪烁。
看得入迷时,天上突然掉下来一个纸团,落在安薄脚边。
他抬头,正对上一道冰冷的目光。
“让你早点睡。”
路荺近似威胁,语气阴沉道:“病好了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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