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震惊,安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安薄仰头呆呆地望着他,直到眼睛被阳光熏得湿润,这才低下头闭了闭眼。
奇奇也停下动作,眨眨眼看向那桶蛤蜊。
路荺注意到他,冲他抬抬下巴,随意道:“小鬼,给你的。”
奇奇快速低下头,假装没有听到。
路荺也不在意,低头对安薄道:“小心中暑,不要蹲太久。”转眼就被刚才和他同船的人叫走。
安薄抬头看向路荺的方向。
他穿着防水围裙,戴着胶皮手套,弯下身在渔网里掏着什么,拿出,再递给一旁和他同样着装的渔民。
渔民的脸上挂着笑容,然而,唯有路荺异常平静。
他的动作娴熟,干什么速度都很快,也可以做的很好。似乎只是为了完成目标才会去做某事。
安薄看向那桶满满的蛤蜊,再看看他,一时间移不开眼。
二十分钟后,园长招呼他们集合。
之后便是称斤数,选出挖到最多蛤蜊的小组。
安薄将红桶放了上去,很快引来一阵惊叹。
然后毫无疑问的,他们成为第一名。
奇奇得到八颗糖果,还是波光粼粼、五彩缤纷的糖纸,安薄也有同样的颗数。
见活动结束,露露站在伞下,冲着他们的方向挥挥手。
安薄带着奇奇向她走去。
“你有糖吗?”安薄道,拿着那一小口袋的硬糖想要递给她。
露露摇摇头,拒绝道:“李老师给我啦!我有很多。”
说着,她拉开小书包,给他们展示。
安薄站着,感觉到身后突然刮来一阵风,夹杂着不重的脚步声和刺耳的嬉笑。
他回头,看到几个小男孩站在不远处,冲着他们做鬼脸。
“小哑巴奇奇和跟屁虫露露!”
小孩子的声音不像大人那样沉稳——不光是声音,所有的听起来都很尖锐。
露露从椅子上站起,板起脸生气地大吼:“滚开啊!一群坏小孩!”
其中一个小男孩吐了吐舌头,不甘示弱地看着她:“就说你!跟屁虫娇气鬼!!!”
露露气得牙痒痒,眼里冒火,小手紧紧握拳,一副随时出动的姿态。
安薄赶紧阻拦,隔档在他们之间,对那些孩子认真道:“不可以这样说!这样一点都不礼貌!”
他们切了一声,瞪了一眼一旁的奇奇,嘟囔着“胆小鬼”,随后转身跑开。
奇奇一声不吭地站在太阳底下,凝视他们的背影,面无表情地走进伞下,背上自己的书包。
露露眼眶微红,气呼呼地看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安薄适当地安抚几句,说出来都是那几句话。
“没事。”
“不要在意。”
“是他们的错……”
然而,这些抚慰对于情绪的扭转起不到任何作用。他们沉默无言,只有比空气还要炎热的怒火在燃烧。
“安薄。”露露突然叫他。
安薄蹲下身,道:“怎么了?”
露露拉着小脸,沉闷道:“你有很多朋友吗?”
安薄微怔,不自然地眨眨眼,笑了一下,“怎么问这个……”
“因为我只有奇奇一个朋友。”她语速很快,“你有很多朋友吗?有很多朋友是什么样的感觉?是不是有很多朋友就不会被欺负?”
面对着露露澄明的眼神,安薄张了张嘴,很难给出完整的答案,他只是一遍遍地重复着——“不是的不是那样……”
“朋友”这两个字根本就不在他的认知范围。
除了钢琴,安薄还有很多不擅长的事情。
比如运动,手工,还有处理人际关系。
在曾经的某一个时刻,他被迫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唯一存在于他生命中的只有黑白两种颜色。
他弹奏着黑白,不分昼夜地练习,直到面对着镁光灯和漆黑的观众席,他可以从然演奏各种完美的曲目。
可是,依旧有不少人等着看他笑话。
他们总是想找到一些缺点,放大每个细节,直到事实符合心意,然后骄傲地嘲笑道:“看吧,我就说他是这样的人。”
孤僻,自满,目中无人,高高在上……
在安薄的记忆里,几乎从他记事开始,就经常面对这些言论,以至于后来,他已经麻木,甚至强迫自己不去在乎。
他慢慢变得沉默,朋友自然微乎其微。
和裴吉利,也只有在遇到的时候才会产生交流……
相对于那些热闹的聚会,他更喜欢一个人呆着,独自面对黑暗和无限的宁静。
但是——安薄看向大海,远处朦胧的城市虚影。
在他离开的那一晚,就已经意味着自己不属于那里了。
他来到与那里截然不同的世界。将其抛在身后,遵从很久之前的决定。
安薄一直都明白,他所经历的过去,就是一团积了灰的白纸。
他坦然接受了自己的无能。
接近下午三点,李老师组织大家上车回家。刚才过来的那几个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走向校车,还不忘回头看看他们,咧嘴做着鬼脸——露露又被气到不行。
“小鬼,那是什么表情?”
路荺的嗓音传来。
他脱下了满是水光的手套和工作服,抱臂站在奇奇身边,笑得不怀好意。
奇奇收回视线看了他一眼,皱了皱鼻子,眉头蹙得更紧。
露露也收起气焰,下意识向安薄靠了靠。
路荺的身上带着一股咸腥味,有点像海风和鱼类的混合体。
只见他揉了揉奇奇的脑袋,道:“那糖是不是要分我一半啊?”
他逗弄着,伸出手来,向上摊开,诱哄着:“我可是功臣。”
奇奇抽抽嘴角,瞟了他一眼,犹豫半晌后,将手放进衣兜里。
整个过程十分缓慢,大约过了半分钟,他才缓缓拿出四颗,放到路荺手里。
路荺轻笑两声,没有合拢手掌,又将糖还了回去,道:“逗你玩的。”
露露凑到安薄耳边,小声道:“你觉不觉得,这个哥哥很奇怪啊。”
安薄也学她,谨慎道:“为什么这么说?”
“他多凶啊,”露露激动地睁大眼睛,“我阿婆说他总和别人打架,我都听到了!”
闻言,安薄顿了顿,道:“其实……他很好说话的。”
他深有体会。
“真的?!”露露好奇道:“跟他说话是什么感觉的?”
安薄想了想,道:“有点像大海。”
露露歪了歪头,不解地皱起眉,“你们大人都这么说话吗?我阿婆也总说一些我听不懂的……”
安薄笑笑,摸了摸她的头。
这时,路荺意识到什么,转头看向他们。
安薄毫无防备地对上他的目光,站起身。
露露则直接躲到了安薄身后。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倒映着翻涌的大海,安薄看不出任何情绪。
就像路荺总是接受一切,没有怨言地去完成。
李老师催促着他们上车,露露朝安薄挥挥手,依旧心有余悸地在路荺身边绕了个弯,接着快速跑到校车门口,招呼着奇奇。
看着这一幕,安薄想起她刚才问的问题。
一阵纠结后,他做出一个决定,并将其实施。
走到路荺身边,他开口道:“你今天,出海怎么样?”
“还行,”路荺收回目光,看看他,“怎么了?”
“累吗?”
“不累。”
安薄不自然地动了动手臂:“哦……”
目送校车离去后,路荺叫了一声安薄,道:“回去了。”
随后迈步离开。
安薄站在原地不动,欲言又止地咽了咽口水。
路荺没等到脚步声,于是停下,侧身看他,问:“怎么了?你还有想去的地方吗?”
安薄摇了摇头。
路荺站在原地等待下文。
“我可以……”安薄抿了抿嘴,低下头,有些艰难道,“和你交个朋友吗?”
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对方始终没有回复。
安薄抓紧裤子上的布料,望着地面支支吾吾了半天,最终深呼吸一口气,打算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那个……”
“你……”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安薄抬头看他,不顾礼仪,抢先道:“如果你不方便的话,也没有关系的。”
路荺哽住,觉得好笑:“你都是这么交朋友的?”
“我,”安薄实话实说,“我第一次交朋友,之前都不是我主动……”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轻得近乎呢喃。
他觉得路荺是个好人,尽管在别人眼里他劣迹斑斑,但只有相处过才知道那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式。
而且他们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只是陪伴,是“地陪”,是一种明码标价的雇佣关系。
路荺没有说话,似乎是在思考。
时间被无限地拉长,甚至连风的形状也暴露无遗,被海浪送到地面,形成一帧一帧的、如同电影里出现的慢镜头。
阳光铺放在沙滩上,渗进细微的沙粒,安薄感受到脚下扬起一股热浪,直冲大脑,毫无缘由地,灼烧了他的脸颊。
金黄色的空气里,他听到回应。
声音低沉,伴随着海浪和鸥鸟的背景音。
路荺没有看向他,面朝着大海,吸了一口气。
他轻声道:“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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