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荺来得很准时。
安薄看着他身上已经换掉的衣服,有些恍惚。
好像昨晚他们并没有因为大雨而被滞留,也根本没有在同一个房间聊过天。
一切又恢复了平常。
淋过雨的森林层层叠叠,树叶的颜色像是沾了一层灰,色相并不明朗。
从柏油马路上望去,海面上雾气弥漫,天空低垂,被无边无际的阴云所覆盖,不知道太阳是不是正要落下。
车内光线渐暗,安薄低头,看到面前敞开的手套箱里放着路荺常用的记事本。
他微微俯下身,伸手将它摆正,然后轻轻合上箱子。
路荺注意到他的动作,看了一眼,没说什么。
到了拐弯处,他用手指点了点方向盘,道:“明天我不送你了。”
安薄看向他,表情疑惑。
“明天出海。”路荺毫无波澜地补充道。
车身侧歪,安薄赶紧握住把手和安全带,停顿两秒,待道路回归平坦,他小声道:“电台里说,雨季最好不要出海……”
“我很快回来。”路荺道。
安薄:“哦……”
他道:“那你……要小心。”
路荺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晚饭时,他把这件事告诉了阿婆。
阿婆在切苹果,第一遍的时候没太听清。
“什么?阿荺你再说一遍!”她大声道。
声音从屋内传出,略微失真,安薄坐在一旁,看向路荺,不自觉地停下咀嚼的动作。
路荺垂眼,漫不经心地翻着那本记事本,手上动作不停。
他顿了顿,道:“我说,我明天出海。”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期待,仿佛那只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并且提不起任何兴趣。
安薄咽下最后一口菜,听到阿婆的脚步声。
她端着切成方块的西瓜,走出厨房,问了第二遍:“说什么?”
路荺直截了当:“明天出海。”
阿婆端着小碟子的手停在半空。
气氛瞬间下沉,像是深陷松软的海绵。
阿婆沉默几秒,皱紧眉头,道:“跟谁啊。”
“都是熟人。”路荺简单道。
阿婆略带担忧,看了看窗外:“这个季节……明天是晴天吗?”
路荺:“早上应该是。”
阿婆责备一般嘀咕,手上还不忘将叉子放到碟子上,道:“这群人真是,知道限令快出了就开始整出这种事情……”
她随即叹了一口气,无奈叮嘱:“去就去吧,注意安全,你必须注意!”
路荺盯着面前的苹果,应声点头。
阿婆说完就进了房间,只说让他们把碗放在水槽里,之后没再出来。
安薄隐约察觉到异样,很熟悉的感觉,但他有些想不起来在什么时候有过那样的情绪。
路荺停下翻页的动作,一言不发地端碗走进厨房。
几分钟后,里面传出流水的声音。
时间持续了很久。
夜晚,安薄洗漱完从浴室里出来,推开浴室门时,刚好看到路荺走在楼梯上的身影。
安薄抬起头,从身后叫住他,道:“那个……”
路荺回头。
“园长说有个东西让我给你。”他小声道。
路荺兴致恹恹地转回身,声音闷闷地,“明天吧。”
安薄一愣,随即点点头,“好的。”
一切都变得不太一样了。
骤降的氛围,无法对视的双眼,以及阿婆紧皱的眉间。
回到房间后,安薄从包里拿出笔记本、计划表和那张照片,它们被夹在文件夹里,紧贴在一起。
他像往常一样掏出那张计划表,写完今天的计划后,手机在桌面上发出嗡嗡的响声。
安薄看向那处亮光。
上面的显示是——[裴吉利]
他发来了几张照片,还有一些日常的琐事。
“安薄,今天我被老师针对了,也不是那种意义上的针对,关键是我真的学不会三连音,你也觉得我很愚蠢吧,十个人里就我不行,被留下来单练的感觉你懂吗(大哭)”
“噢我忘记了,你应该没有过这种烦恼,好吧,算我的智商不够,但我真的不想再练这个东西了!!!”
他又发了几个表情,然后悄无声息。
丝毫没有提及下午时的语音消息。
安薄低下头,凝视着手机屏幕上的文字,直到光线暗淡。
他再次解锁,点开图片,每一张上面都有后期添加上的备注。
安薄看了一眼上面的乐理,基本上都是他离开之前提早学过的。
然而,翻到第三张图片时,安薄眼睫微颤,手指停顿。
那是一张乐谱,标题用花体英文书写。
作者,德彪西。
曲名,《月光》。
感知到的信息进入大脑的瞬间,安薄不可控制地站起身来。
文件夹被他带到地上,椅子划在木地板上,发出干涩又匆忙的响声。
他急促地呼吸着,额间一阵疼痛。
所有记忆似乎搅在一起,与梦境重合,重复着交叉——他的童年,一些对话,熟悉的脸庞、声音、味道……
“安薄,你也想看大海吗?”
“我带你去……”
“你要接受这个事实。”
“……她不会再回来了。”
当回忆变得实质化,安薄感到了害怕。
这些事情仿佛就发生在昨天,而他的逃离毫无用处,就像小狗疯狂追寻自己的尾巴,这一切都意味着他又回到了原点。
手臂变得僵硬,安薄脱力一般坐到地上。
他的心脏酸涩不堪,一时间想不到任何美好的回忆,有的只是那无限的夜晚,和仿佛死神一般的月光。
恍惚间,他看到散落在一旁的照片。
裴吉利的声音再次从手机里传来。
“对了,下午太忙了,话说到一半就忘记了。”
“我想我的意见还是有用的,但你不用担心,我只猜到你去度假了,具体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哈,而且我已经替你和老师请过假了,你只需要尽情享受。”
“记得你还要参加老柴的比赛吧,可千万不要忘记练习……”
安薄起身,一手拿着照片的一角,将他放到桌子上,随即抬起另一只手,关掉手机上的自动播放。
他拉开窗户,走到阳台上,久久没有动作。
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颗粒。
月亮藏在云中,若隐若现出一小截月光。
栏杆上有细密的水珠,从一片黑暗中倒映出暖黄色的灯光。
“你什么情况?”路荺打开窗户,低头看向他。
光线从那里传出,安薄讶异地抬头,下意识后退一步。
他刚才制造出的声音并不大,但这间木头房子隔音不是很好,因此路荺听得一清二楚。
见他没回答,路荺猜测道:“摔了?”
某种意义上没什么区别,安薄点点头。
“服了你了。”路荺啧了一声,转身进屋,又探身扔给他一个靠垫,“绑自己身上,免得你摔。”
安薄接住,没点头也没摇头,甚至觉得这个举动不是很成熟。
路荺淡淡扫了他一眼,道:“赶紧睡吧,明早还要赶车。”
说完,他关上窗,留安薄一个人站在夜色中。
仿佛只是偶然间的关心。
-
第二天早上五点,安薄乘坐内环线,在一个小时之后,到达青苹果幼儿园。
幼儿园处处飘散着米饭的香味,还有淡淡的苹果香。
安薄来到办公室,查看日程表。
上午依旧改成学习,下午则是要去海边挖蛤蜊。
安薄疑惑地眨眨眼,问向李老师:“课程表改了吗?”
李老师抬起头,道:“啊,因为最近都下雨,今天难得放晴,所以提前了一个活动。”
安薄点点头,想到露露,又问:“大家都去吗?”
李老师笑了笑,“对呀,大家一起去,露露我给她打着伞。”
事实上,果真如她所说,今天是个难得的晴天。
小孩子被这项活动深深吸引,干什么都激情满满,就连合唱时声音都大了不少。
睡完午觉,大家一起坐上了校车。
三人一个小组,一共四组。每个孩子手里都有一个小红桶,和一个小铲子。
园长为此还定下一个奖励模式,挖到最多的小组每人可以得到八颗糖果,在那之后的小组可以得到六颗,最后一组只能得到两颗。
因为今天有一个孩子请假,最后有一个小朋友没有组员。
而那个孤独的小朋友就是奇奇。
海滩边些许凉爽,比起闷热的陆地,带着水汽的风从脸颊拂过。
安薄站在奇奇旁边,看着他一脸沮丧但还是强装镇定的小表情,有些于心不忍。
于是蹲下身,笑道:“我跟你一组吧。”
奇奇没说话,只是默默瞥了他一眼,转身走到远离大部队的沙滩。
露露坐在沙滩伞下,大声朝着这边呼喊:“奇奇!加油啊!!!”
安薄看向面前那个小小的身影,感觉他走得更快了。
跟着奇奇停下,安薄不太熟练地挖着沙子。
他从没体验过这种感觉。阻力相撞,绵软的沙子被挖出,露出一块小坑。
莫名的解压。
可是,半个小时后,安薄看着自己桶里仅有的三个蛤蜊,和一旁桶里的五个蛤蜊,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是他们在偏僻的沙滩上,奋战后的结果。
比起一旁的大部队,看上去……好像很凄凉。
而奇奇没有任何怨言,尽管额角出了细汗,也依旧努力挖着沙子。
他们挖了很多地方,以至于周围坑坑洼洼,一些海水渗进去,被染成土黄色。
耳边传来浪声,安薄回头看过去,望着海浪的起伏,有些愣神。
他看到港口停放的渔船。
——没有帆布,只有一台发动机坠在船尾。依稀可见有人在上面搬弄着什么。
这时,又有一道声音将他拉回。
转头看见,那一片凹陷处登时被填满——是一个红色的塑料桶,里面是满满一桶的蛤蜊。
安薄察觉到头上覆盖的阴影,于是顺着桶壁看到一只大手。
手背上的青筋一直向上攀岩,连接手臂,最后,安薄看到路荺的脸。
他脖子上挂着白毛巾,鬓角处有一道水光,阳光被他挡在身后,向四周晕开。
路荺挺起身,眼神直直地看着他。
“真是……”只听见他轻叹一声,以一种无可奈何的语气,道:
“服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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