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一直下到凌晨才有停歇的迹象。
安薄醒来时,窗外早就没了声响。远处的天空传来鸟叫声,淹没在树林中。
天空依稀泛蓝,与云彩的颜色分开。
安薄揉了揉眼睛,转头,看到整洁空荡的床。
他随即看了眼时间,才早上6点。
洗漱完毕后,他背着背包走到厨房,看到园长忙碌的身影。
幼儿园负责孩子们的早午饭,按照之前安薄8点的来校时间,园长早就准备好了所有人的碗筷,整齐地摆在桌面上。
而现在,安薄亲眼看到了早饭的制作过程。
他抬起手,在门上敲了两下。
园长听到了,迅速转过身看他,笑道:“早上好啊,醒这么早啊。”
安薄道:“早上好,园长。”
园长点头应道:“睡得怎么样?”
安薄:“还不错。”
“那就行。”园长边煎鸡蛋边道,“估计路荺已经习惯了,早上他急着出去挪车,我也没问他。”
安薄想了想,道:“他小时候,也是在这个幼儿园吗?”
园长微笑:“是啊,岛上他这一代小孩都是我们看着长大的。”
“对了,”她猛地想起什么,“我还有他一张照片,待会儿你带给他,我总是忘。”
安薄:“好的。”
不到八点,园长就做完了饭菜,放在锅里保温,脱下围裙拉着安薄走到自家客厅。
客厅不大,收拾得很整洁。
她戴上老花镜,弯下腰,在书架底层翻找几分钟后,一本粉红色的相册出现在手上。
安薄看过去,上面写着“青苹果幼儿园——第3届毕业生”。
园长坐在沙发上,翻看着其中泛黄的照片,有些感慨道:“当时孩子可比现在多不少,路荺人缘可好了,天天身边围着一帮小孩……”
说着,她找到路荺入镜的照片,抽出来递给安薄。
安薄接过,看着上面的小孩微微愣神。
微微泛白的照片上,画面上只有两个人,一个小孩和年纪大一点的男人,他们站在挂满彩带和祝贺卡的背景前。
男人的双手搭在小孩肩上,脸上扬起微笑,露出几颗牙齿,看上去很和蔼。而小孩则是表情僵硬,微微蹙着眉,单手紧紧揪住上衣的下摆,稚嫩的脸上似乎有些紧张。
安薄眨眨眼,不太相信这会是路荺。
还是园长道:“这是路荺第一天上学。”
安薄这才抬头看向她。
园长回忆起往事,脸上洋溢着柔和的笑容,“说到底还是个孩子,连厕所都不敢去,别人要带他进去还一脸不情愿,唉!和现在可不一样喽。”
安薄努力还原当时路荺的表情,但他实在无法想象。
那个凌厉却时而温和的男人,也会有这样扭捏的时候。
然而下一秒,安薄的注意力就放到路荺身后的男人身上,问:“他是谁呢?”
园长只看了一眼,就略微移开视线,盯着照片褪色的边缘,道:“是他阿公,那时候路荺刚来岛上没几天。”
安薄一愣,凝视照片。
脑海中隐约出现一道声音,像是拨开迷雾,很轻,却能勾起安薄的回忆。
“他杀了他阿公。”
是安薄早就否认的结论。
但是现在,他无法控制这句话,以及一些提到“阿公”两个字就避之不谈的场景的浮现。
接着,他想到,民宿里阿婆的身影。
安薄张了张嘴,轻声道:“那阿公呢?”
园长深深叹了口气,站起身,摘下眼镜放到茶几上,看向前方,“一年前去世了。”
安薄下意识低头,道:“对不起。”
园长摆了摆手,故作轻松道:“道什么歉呐,都过去了。”
之后她离开了客厅,留下安薄静静地坐在那里,一片寂静。
除了自己的心跳,安薄感受不到任何声响。
他有些后悔问出那个问题。
他应该清楚那些有意的躲闪,而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和想要去证实一句可笑的谎言。
安薄双手捏着照片两边,难得皱起了眉。
他感到心脏的收紧,再骤然下坠。莫名的恐慌让他无法集中注意力,他只好闭上眼睛,尽量平复心情。
无可避免的,他的左手又开始颤抖。
像是一瞬间不再是他的所有物,比以往更为剧烈,仿佛在失控的边缘。
安薄用右手握住照片,把它压在腿上,直到他的手臂隐隐作痛,指尖泛白,青筋暴起。
他用尽了全身力气,只是在几秒钟内轻微地制止,却没有实质性的变化。
安薄意识到,这都是徒然。
早在很久之前,他就控制不住这一切了。
“你怎么了?”
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安薄猛地睁开眼睛,看向身前。
路荺就站在门口,眼神向下,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
安薄下意识背过双手,紧张地站起身,然后回答:“没怎么……”
可惜,他的小动作逃不过路荺的眼睛。
可路荺如同无视这一切,抬眼直视他,又问道:“藏什么呢?”
安薄看向地面,尽量忽视他的目光,小声而又毫无底气地道:“没什么。”
撒谎一向是他的弱项。
就在安薄以为路荺还会继续问下去时,只听他道:“我先走了。”
“你去哪?”安薄抬头,脱口而出。
路荺似乎忽略了他反常的情绪,表情一如往常,道:“去工作,不然呢?”
说完,他侧过身,打算离开。
以为他很快就会离开,安薄站在原地,用极小的声音叮嘱:“那你路上小心。”
话音刚落。
路荺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
安薄目视他的离开,随后抬起手腕,看了一眼相片反光的那面。
在路荺走后不久,校车也回来了。
露露第一个下车,看到安薄站在教室门口,双眼亮了一下,又有些疑惑地放缓脚步。
“咦?”她像是注意到什么,看了安薄一会儿,道:“你怎么没穿衬衫啊?”
安薄顺势低头看了看自己。
他上身穿着昨晚烘干的浅色圆领短袖内搭,身下依旧是条长裤,虽说和平时不太一样,但看上去并不会影响他的风格。
“我昨天洗了,还没干。”安薄实话实话。
露露“哦”了一下,若有所思道:“不过你穿成这样……还是比较像你啦。”
安薄笑笑道:“谢谢。”
聊天的时候,安薄看到奇奇低头走路,便主动打了个招呼,“早上好啊,奇奇。”
奇奇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双手握紧书包带,一声不吭地从他身边走过。
安薄抿了抿嘴。
“什么嘛,又在装高冷。”露露咕哝一声,接着和安薄挥挥手,便拔腿向奇奇跑去。
下午天色再次暗沉,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安薄照常为合唱歌曲伴奏。
孩子们都很热情,一个个干劲十足,安薄的注意力始终都在一个人身上——奇奇还是没有开口。
他一如既往地垂下脑袋,一动不动地站在边缘,仿佛一切都事不关己,他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安薄看了他几眼后,听到李老师喊奇奇的名字。
“奇奇!”
奇奇稍微抬了抬头。
“要唱出来的啊,”李老师商量一般的语气引诱他,“咱们表现好的小朋友都是有奖励的,我们好好表现,就能拿到奖励啦!”
奇奇又低下头。
之后,他还是没有张口。
李老师对此似乎也很苦恼,放学后特意和安薄谈了谈这件事。
“他之前排练都还好好跟着唱的,”李老师皱眉思考,“到底怎么回事呢……”
安薄想回忆起之前和奇奇的接触,想了想,道:“可能,他还不太适应我。”
李老师皱眉:“啊?”
安薄点点头,平和道:“这是正常的,您不用担心。”
一时间两人都没话说,李老师进屋收拾东西去了。
安薄站在走廊中央,看着窗户上落下的细雨,想到曾经的自己。
就在他的启蒙老师离世后,他的母亲又为他请了一位钢琴老师。
这位女老师当属专业,并且获得过很多奖项,有一些知名度,但她并不温柔,甚至可以用严厉至极来形容。
安薄经常被她打手,因为他总是忘记指法,或者坐不端正。
每次上课不到十分钟,安薄的手背肯定一片涨红。
他一开始哭闹着要换老师,可他早就应该知道的——没人在意他的不适应,母亲也只是让他一味地接受。
许多年之后的今天,他受不了那样的压力,选择离开那里,悄无声息地逃走。
就像降雨不断的生活中,突然闯进晴天。
房外传来引擎声。
安薄回过神,走到门口,和校车里的孩子挥挥手。
他们自然欢快地回应。
校车出发后,安薄和昨天一样,坐在长廊下等待。
雨下得并不大,但安薄还是有些担忧地望向门口,生怕再次出现奔跑而来的身影。
忽然,手机在衣兜里震动,贴着皮肤发出嗡嗡声,安薄感受到震颤。
他拿出手机,点开短信。
“我快到了。”
——路荺
看到备注时,安薄瞬间放松,吐出一口气。
他回复:“好的。”
他庆幸路荺今天没走捷径。
然而,就在这时,屏幕上方又跳出来一条语音短信。
来自裴吉利。
安薄略微绷紧身体,犹豫一下,点开收听。
声音一开始并不流畅,一阵沙沙声后,传来裴吉利的声音。
“……安薄,我想我知道你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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