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薄震惊地睁大双眼,就那样看着路荺。
时间仿佛在一瞬间静止。
水珠从路荺的身上滑落,从发尖,经过眉骨、鼻梁,毫无阻拦地向下,最后落在安薄的腿上。
衣物上迅速被浸湿,贴紧皮肤,留下不规则的水痕。规整的、还没有被淋湿的地面也被打破。
安薄感到一阵冰凉。
他回神,快速从包里拿出那块手帕,站起身递给他,有些迟疑道:“你……你跑过来的吗?”
路荺接过,不太在意的语气:“算是吧。”
在递送的动作中,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进,有了一些无意识地触碰。
路荺的手臂一片湿润,冰凉得不像他该有的温度。安薄下意识抖了一下,顺势看了路荺一眼,对上视线。
路荺移开眼神,坐到长椅上。
“你……”安薄站在一旁,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还没有平复心情,只是呆在那里看着路荺擦脸。
园长听到动静,走了出来,探身问安薄:“来了吗?”
然后她就看到浑身湿透的路荺,“哎哟”一声,迅速折回。
三秒后,她拿着一条毛巾,从屋里迎出来。
“快擦擦!别着凉了!”她说着走到跟前,要将毛巾放到路荺身上。
这时,屋内传来声响。
“哎呀!我的菜!”
园长一顿,瞬间反应过来,把毛巾扔给安薄,快速小跑进屋,还不忘回头嘱咐,“赶紧让他擦擦!”
安薄只好接过,双手递给路荺。
“你等了多久?”路荺抬眼,问。
安薄:“没有很久。”
路荺环视一周,道:“他们已经回去了?”
安薄点点头:“因为会下雨,园长让他们早点回去了。”
路荺没有说话。
“你的车呢?”安薄问。
路荺拿着毛巾胡乱抹了抹头发,搭在肩上,“离这不远,陷进去了。”
他看了一眼长廊外的雨幕,道:“估计老头今晚也回不来。”
幼儿园建在一处平地,这里相比较阿婆的民宿,类似小山坡,需要穿过一片树林,或者花点时间绕道而行。
月亮岛的森林占比较大,这里的树木高耸,树冠之间留下缝隙,深处的地面被青苔覆盖,淹没石块的棱角。
雨天泥土更为湿润,根茎暴露在空气中,在树根的凹陷处很容易形成水潭。这水潭不深,但陡峭的地面和滑腻的青苔,对于普通的小面包来说,隐患重重。
安薄动了动手指,猜到路荺是走了近路。
“阿荺啊。”园长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路荺回头,看到她站在门口。
“今晚就住这吧,路也不好走,这雨怎么也得下到半夜。”
路荺收回视线看向外面。思考半晌,道:“行。那麻烦您了。”
安薄眨眨眼,突然想起来什么,问道:“阿婆呢,不用提前说一下吗?”
路荺站起身,看了眼手机,没有回答:“你手机有信号吗?”
安薄也拿出来看,一顿,小声道:“没有。”
手机的信号栏是只有四个圆点。
路荺走到门口,转身喊他,“进来。我去看看座机能不能打。”
幼儿园这栋建筑其实由两部分构成。以厨房为分界线,幼儿园在前面二分之一处,园长的家在后面一部分建筑里。
他们走进后屋的房间,闻到温暖的饭香。桌上摆着四份烤鱼,米饭,炒青菜,和海带汤。
不一会儿,司机爷爷也回来了。
见到路荺,他笑笑道:“小屁孩现在都是大人了。”
安薄静静坐在一边吃饭,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要嚼好多下。
路荺就坐在他旁边,时不时回应一下两位老者的问话。
他的吃相并不差,只是速度快。安薄才吃到三分之一的时候,路荺已经都吃完了。
大雨依旧没有停的迹象,在屋檐上敲敲打打。
“今晚下完,明早上就能晴,到时候我跟你去看看,”爷爷无奈摇摇头,“你小子,一点没变。”
路荺:“您也是。”
老爷爷似是回忆起了往事,有些感慨道:“想当年,你阿公和我们几个哥俩出海那段日子,那可真是……”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并带了点慌张。
在那前一秒,安薄看到园长蹙了蹙眉,在桌下用手肘怼了下他。
餐桌上顿时陷入沉默,只有雨滴作响。
片刻后,他笑笑道:“你看我,老糊涂了。”
路荺也笑笑,没说什么。
园长想起什么,看向路荺,道:“对了,过几天那个林奶奶八十大寿,你阿婆应该知道。”
路荺停顿几秒,道:“听她说过,怎么了吗?”
“你去吗?”她问,“之前看你跟她孙子玩挺好的……”
路荺只是淡淡道:“算了,我那天应该有事。”
安薄看了他一眼。
晚上,由于暴雨依旧,他们被迫留宿。
安排好的房间是一间客房,墙壁是米色的,有两张床,中间的过道并不宽,只能容下一个人的宽度。
可以看出,这里是仅供睡觉的房间,另外,三十分钟前,园长刚刚把这里整理出来。
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灰尘,伴随着轻微的稻草味。
安薄坐在床边,盯着对床,略微有些局促。
虽然房间里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但他始终无法忽略路荺的存在。
半晌,房门被打开。
安薄转头看到路荺手里拿着几件衣服,然后衣服出现在自己面前。
路荺:“给你。”
“谢谢。”安薄接过。
“水温不太稳定,你洗的时候注意一下,”路荺坐在床上,用毛巾擦了擦头,“我洗完了,你去吧。”
安薄僵硬地点头:“好。”
等他洗漱完毕回到房间时,路荺已经躺下了。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小夜灯,照亮一块不大的地方。
安薄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把自己的衣服叠好,塞进背包里。
“水温怎么样?”路荺突然出声道。
安薄吓了一跳,轻轻“啊”了一声,转身回答道:“还可以的。”
路荺躺在床上看他。他的眼睛微眯,眉头微皱,那似乎是因为略微刺眼的光亮才有的表情。
随后,他平静道:“哦。”
安薄迅速上床躺好,没有一丝耽搁。
他不敢乱动,因为这会制造声响。
兴许是习惯。安薄睁大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发了很久的呆。
耳边响起一阵翻身声。
安薄静静听了一会儿,直到那声音再次响起。
“路荺。”安薄斟酌片刻,小声叫他,“你睡了吗?”
路荺很快回答:“没有。”
也许是夜晚的缘故,他的声音略微低哑,在安薄听来,甚至有一些柔软。
床单发出摩擦声,身下是柔软轻薄的小毯子,安薄突然觉得有些紧张。
“你睡不着?”路荺开口道。
安薄抖了一下,轻轻嗯了一下。
话音落下,狭小的卧室里,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窗外传来雨滴的声音,敲打在泛灰的玻璃上,像是加快的、无间断的鼓点。
对于安薄来说,意外地有催眠作用。
不出五分钟,他那些莫名的紧张消失殆尽,缓缓闭上了眼睛。
睡梦中,鼓点一直在继续。
像心跳一样,在他的身体里持续作响。
安薄以为自己只是在快速地奔跑,风在背后推他,他的血液沸腾,在血管里蹦跳。一瞬间,他错认自己与风融为一体,即将飘向远方。
但是,乌云阻挡了他,他只能无力地看着倾盆大雨落在他的面前,头发,身上,他失魂落魄,唯独有力的心跳在印证着他的存在。
还没有变成风,还是被束缚的自己。
一声雷响。
安薄猛然睁开双眼。
路荺听到动静,出声道:“你醒了?”
安薄缓了缓神,含糊地嗯了一声。
“做噩梦了?”路荺思考出了第二个选项,“还是怕打雷?”
安薄的大脑运转得十分缓慢,他声音沙哑道:“你还没睡。”
路荺:“不想睡。”
“这有烟,”他接着问,“你抽吗?”
安薄摇摇头,随后意识到他看不到,重新回答:“不抽。”
“真不抽?”他意有所指。
安薄低下头,小声反驳,却异常坚定:“我不抽烟。”
路荺轻笑一声,不再说这件事。
沉默的时间并不长。
“你……”安薄有些犹豫,将下午没有问出口的事情道出,“为什么要来……”
他实在想不明白。
甚至觉得是自己耽误了路荺的时间,给他添了麻烦。他明明很忙,却因为自己在雨中奔跑,最后,还被迫留在了这里。
路荺没有很快回答,他动了动,与空气摩擦出轻响。
最终,安薄等到了回答。
“我在遵守承诺。”路荺看了他一眼,又重新闭上眼睛,“接你回家是我的责任。”
安薄眼睫微颤,缓缓看向他。
黑暗中,路荺的轮廓就在那里。在另一张床上,却离他很近,仿佛只要伸出手,他们就会触碰到彼此。
安薄收回视线,看了一会儿天花板,翻了个身,面对着墙壁。
几分钟后,他呢喃道:“谢谢你。”声音很轻。
安薄没有太多思考,或许是出于对他冒雨而来的感谢,亦或者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他忘不了,在路荺看向他时,那样复杂的眼神。
路荺似乎没有听清,问了一遍:“什么?”
安薄把头埋进被子里,很小声地重复,只是重复——
“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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