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习持续了将近一周。
安薄也因为地点的变化减少了与路荺相处的时间。
他每天清晨被路荺送到幼儿园,那时他们会伴随着广播的声音聊一些日常,安薄会多看几次路荺的侧脸。然后,他会在落日前坐着校车回到民宿。
路荺最近也忙了起来。
他加入了赶海大队,有时候会在下午出海。
安薄总是在校车经过海滩时看到他的身影,尽管距离很远,但这总能让安薄开心很久。
但是今早,在安薄即将下车时,路荺叫住了他。
“下午我要去看一眼老杜,你去吗?”
安薄问:“你要弹吉他吗?”
路荺一愣,不太确定地说:“可能吧。”
安薄迅速道:“我去!”
路荺:“那你在港口下车,我去接你。”
安薄点点头。
他不想错过那个机会。
在休息室里,安薄看到李老师和园长围坐在一起,手上都拿着针线,一下一下地缝制着什么。他低头,看到满地的表演服。
——一个十二个孩子的。他们的服装由幼儿园的老师们亲手缝制,男孩子是蓝白相间的水手服,女孩子是苹果一般明亮的红裙子。
这是安薄最近经常看到的画面。
他不禁开始去想,其他幼儿园也是这样吗,那里的老师也会这样做吗?
安薄并不熟悉合唱比赛。
他每次去演奏厅都只有两个目的,彩排和比赛——包括现在也是。
下午孩子们睡醒后,他们来到文化馆。
这是彩排前的最后一次演练。
明天,他们就要向大家展示这场准备许久的演出。
安薄走上舞台,站在钢琴旁边,将乐谱摆了上去。
头顶上的灯光照在五线谱上,令他一瞬间恍惚。
他盯住那些音符,仿佛看到他们从纸张上跃起,飞到半空中,排成一排,围着他转圈。
这场景似曾相识,像极了每晚与他缠绕不清的噩梦。
安薄加快呼吸,闭上了眼睛。
他扶住钢琴,指尖微微泛白,他想摆脱这样的噩梦,就像他来到月亮岛一样,只不过为了摆脱些什么,再找回他所热爱的东西。
自从拿到那盒磁带,他很少想起这场噩梦。可能是临近比赛,这让他莫名紧张。
安薄睁开眼,适应了一下光亮。
孩子们从舞台两侧走了上来。
安薄看向台下指挥的李老师,坐在座位上的园长和校车爷爷,却没有路荺。
然后,他转过头,坐直了身体,将手搭在琴键上。
安薄弹起《送别》的前奏,节奏规整。
孩子们一如既往地唱着歌,老师们平和地点着头,然而,这一切都让安薄不安。
他艰难地抬动着手指,机械地演奏,他意识到自己的僵硬,但他无法改变这样的情绪。
鼻腔涌入大量的演奏厅的气味,安薄停下弹奏。
一曲结束,台下发出稀稀落落的掌声,震响在封闭的空间。
安薄无比自然地收回左手,放在自己的身侧,握拳极力控制着它的颤抖。
从文化馆出来,安薄跟随校车,在港口处下了车,走到海滩边。
他一声不发地坐在长椅上,看着面前停靠的渔船。
海风扑向他,风声在耳边鼓起的同时,安薄看到了路荺的身影。
黑色的潜水服勾勒出他的体型,他偏过头和旁边的老大爷说着什么,时不时微笑。
安薄有一瞬间安心。
接着,路荺走向他,用他浸在海水里的眼睛与安薄对视,道:“我去换衣服,你等我一下。”
安薄仰视着他,愣愣地点点头。
之后的一个小时内,他们来到医院。
狭长的廊道里,迎面走来一个只见过几次面的青年。
——杜克垂着头,与他们擦肩而过。
安薄注意到什么,于是转身看向他的背影。
路荺道:“看什么呢?”
安薄很快回过神,犹豫了一下,道:“没什么。”
打开房门,消毒水的味道比之前浓郁了一些。
“来了。”老杜靠着枕头,看向他们。
路荺嗯了一声,把调音工具包还给他。
老杜没有用手去接,而是让他放到旁边的柜子上,“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弹吉他?我可没几天了。”
路荺平静道:“下次来看您的时候,应该是一周后。”
“一周?!”老杜皱了皱眉,“我他妈三天都活不了了。”
几秒后,他摆了摆手,像是妥协,“我等,反正你小子也逃不掉。”
路荺:“一言为定。”
老杜双手交叉搭在胸前,看向天花板,“刚才杜克来了,我听说你打他了。”
路荺毫不在意道:“是啊。”
老杜冷笑一声,“我倒希望你能把他打醒。”
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很快,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推开了门。
路荺看了他一眼,两人对视,像是达成某种暗号。
“我先出去一下。”
路荺说完,和医生一同离开了房间。
病房里重回寂静。
安薄坐在病床旁,低头看着白色的被罩出神。
“你和他怎么认识的?”
生锈一般的嗓音响起。
“一个……”安薄想了想,道,“意外。”
老杜低低笑了几声,缓缓道:“人生就是个意外。”
“你们关系好吗?”他继续问。
安薄迟疑着点了点头。起码路荺没有向他挥过拳头,他们也没有过争吵。
老杜缓缓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
安薄看向他干枯的面庞,道:“您知道,他有绝对音感吗?”
“我不仅知道,是我把他带上音乐这条路的。”他回忆起什么,顿了一下,“还有杜克。”他吸了口气,胸膛鼓起,“但他们都不再弹了。”
他继续道:“杜克……唉……”
安薄想起那个背影,还有他手上一闪而过的伤疤,问:“他怎么了?”
老杜:“他的手指受了伤。”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安薄懂了一切。
条件反射一般,他动了动自己的左手,昏暗的房间内,他看向自己的手指。
对话戛然而止。
片刻,老杜出声道:“路荺是难得的好苗子,他有很好的天赋,但他没有坚持下去。”
“你呢?”他睁开眼睛,看向安薄,“那架钢琴怎么样?”
安薄:“音色很好。”
想了想,他又道:“路荺帮我调的。”
老杜轻笑着移开视线。
“他是个好人。”安薄张了张嘴,闭上,再次张开,“我、我很欣赏他。”
“你们什么时候表演?”老杜问。
安薄:“明晚。”
三秒后,他问:“您要来吗?”
老杜手指轻轻动了动,在被褥上轻抬又落下,皮肉紧紧包裹住已经不再年轻的骨骼,他没有给出回应,只是轻轻哼唱着什么。
安薄垂下眼光,凝视他的指尖。
他的声音低哑,毫无弹性,安薄却听出来了那首曲子,就算他不去听,只是看向那脆弱的手指,也能知道那是什么。
这时,外面传来朦胧的音乐声——那声音飘散在空气中,穿过厚重的墙壁、窗户,回荡在冰冷的病房内。
安薄抬头看向窗外,火红的夕阳就在远方。他仿佛看到快乐的鳟鱼,在水里跳跃。
那声音持续的时间不长,安薄看到树叶摆动几下,接着,沙哑的声音穿插在其中。
“路荺是个好孩子,”杜才中轻叹道,转过头看向窗外的树影和夕阳,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我很高兴你欣赏他。”
窗外的响声骤然停止。
他没有停下,只是平静地看着那里,道:“爱他的人不多了,我们终究要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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