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薄知道老杜在说什么。

    他即将面临死亡,这是没有人可以阻拦的。

    但是,路荺该怎么办呢?

    他不被理解,也放弃了他的天赋,放弃了安薄曾经渴望的东西,那是他凭借日夜苦练才能达到的境界。

    一道白光落到安薄手上,他回过神,看向光源——来自灯塔——他们坐在公车上,正经过海滩。

    那光点亮得刺眼,向四周放射出浅淡的波纹,边缘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而在那之上,是并不圆润的月亮。

    路荺坐在安薄旁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道:“别看了,对眼睛不好。”

    安薄收回视线,垂下头。

    等到引擎声小了一点,他问:“明天,你会去吗?”

    路荺毫无波澜道:“我当然去。”

    安薄点点头。他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路荺:“你们练的怎么样?”

    安薄的手指抓住膝盖上的布料,“还不错。小孩子唱得都很好。”

    “那就好。”路荺回答道。

    随着窗外灯光的后退,车厢里重新染上黑暗。

    安薄有种说不清的情绪。

    他望向月亮岛迷人的夜色,不由得想起“悲伤”二字。

    “路荺。”安薄平静地转过头,“我不想弹钢琴了。”

    他顿了一下,说:“我是认真的。”

    很快,他听到路荺的轻笑。

    安薄强装镇定,直视他,重复着说:“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路荺坐直身体,与他对视。

    他的目光沉沉,安薄看到自己的影子映在他漆黑的眼睛里,这让他的心脏重重跳了两下。

    安薄慌忙移开视线,低下头。

    三秒后,他小声道:“我有点害怕。”

    路荺问:“你怕什么?”

    他的语气仿佛若无其事的陌生人。

    安薄没有说话。但他清楚自己的恐惧。

    来自噩梦,来自演奏厅的味道,来自……钢琴。

    那黑白分明的琴键似乎在警告着他:我一直在注视着你,你哪也逃不掉。

    就像是一双虚幻的眼睛,随时监视着安薄。

    他也许是对此感到厌烦,但更多的是畏惧,他的左手不像之前那样灵活,伴随着噩梦将他击溃。

    他想他还是会违背誓言,永远也不会重新爱上钢琴。

    半晌,隔着厚重的引擎声,他听到一声轻叹。

    近在耳边,似是带着一丝怜惜。

    “继续弹吧。”那声音近似呢喃。

    安薄抬起头,看向他,轻声问:“什么?”

    他说:“那不是你一直在做的事情吗。”

    安薄愣愣地看了他许久。

    路荺看向他,平淡地说:“继续弹吧。”

    安薄抿了抿嘴唇,他的反问卡在喉咙里。

    他想问:你呢?那你呢?可他不想再提这件悲伤的事。

    “你有什么想听的吗?”安薄道,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是第几次问出这个问题。

    不过这次,路荺给出了答案。“月光……”他顿了一下,“德彪西。”

    他又补充道:“但你不喜欢,我再想其他的。”

    安薄微怔。

    直到公车离开海滩,没入昏沉的绿林,他才轻声道:“好。”

    第二天清晨,安薄按时来到幼儿园,路荺依旧去了赶海大队。

    此时距离晚上6点的演出还有11个小时。

    趁着休息室没人,安薄坐在地上,将已经缝制好的衣服依次叠好,放在一旁。

    手下的布料柔软舒适,不光是演出的时候,平常出门也可以穿。

    想到演奏会的仪表,安薄下意识看向自己的穿着。

    他常年都是这身打扮,衬衫长袖短袖,长裤短裤。他习惯这样,从没想过改变。

    一切准备都从午睡之后开始。

    李老师和园长在寝室里负责给女孩子们穿裙子,梳辫子,最后再在脸上抹些粉底。安薄和校车爷爷则是在教室帮男孩子们整理形象,摆正衣服领子,抹少许粉底,最后在头发上喷点发胶。

    全部打扮结束后,他们站在平常练习的位置,认真听从李老师的安排。

    “上台要从哪里上呀?”

    “左边!”

    “表演完了呢?要怎么做?”

    “先鞠躬,然后跟着班长从右边下去!”

    “表演的时候看着李老师,李老师就在台下指挥。”园长道。

    小孩子们齐声道:“知道了!”

    接着,他们又练习了一遍曲子。

    小孩子存在不确定性。他们唱歌时毫无技巧,有的时候会突然加速,全然不顾地前进,把伴奏远远抛在后面。

    如果节奏差的不多,安薄会自己调节伴奏的速度,如果太快或者太慢,李老师会在台下给出信号,班长会率先调整。

    下午两点,他们坐上了校车。

    此时距离演出还有4个小时。

    校车平缓地行驶在柏油马路上,阳光透了进来。

    安薄看向窗外,试图寻找那个人的身影。

    但他什么都没有看到,他只看到一片寂静的海,发光的波浪,和盘旋在蓝天之中洁白的海鸥。

    他微微靠近玻璃窗,呼吸将其模糊,他用手指抹掉,斑驳一片。

    文化馆门前停放着几辆私家车,入口处站着几位家长。

    他们带了一些零食、矿泉水。

    入馆之前,所有人聚在一起,在门口拍了张合照。

    阳光迎面扑来,安薄不禁眯了眯眼,眼睛出现轻微的酸涩。

    这明明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孩子们十分激动,他们新奇地看向世界,穿好看的衣服站在众人面前表演,并为此感到开心——安薄却暗自慌乱。

    他坐立不安,大脑一片空白。一边祈祷那场噩梦不会出现,又一边苛求自己停止那胡乱的心跳。

    趁着还有时间,他们又演练了三次上台下台的过程,站位,还有麦克风的调试。

    距离正式彩排还有1个小时。

    安薄走到台侧的帘布处,望向渐渐入场的观众。

    还没有来……

    安薄大口吸了一口气。

    路荺还没有来,他对此有些失落。

    接着,安薄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又看向观众席。在之后的半个小时内,他重复这样的动作。

    他说不上来自己是怎么了,他只是想要见到路荺,仅此而已,似乎这样他就能停止颤抖的左手。

    这时,有什么在轻扯着他的衣袖。

    安薄低头去看,看到露露嫩白的脸庞。

    “怎么了?”他蹲下身问。

    露露好奇地看着他,指着他的左手,“你的手怎么了?”

    安薄慌乱地将它藏在身后,僵硬地笑笑,“没怎么,不影响的。”

    露露眨眨眼,想了想,笑着说:“你该不会是紧张了吧!”

    安薄点点头:“可能吧。”

    “谁紧张啊?”

    一道声音插进他们的对话。

    安薄快速转过头去看,是他期盼许久的身影。

    他睁大眼睛,看向路荺微湿的发梢。露露在这时跑开了。

    “你怎么……”安薄犹豫了一下,“这么晚才回来。”

    路荺道:“去拿花了,耽误了一会。”

    安薄点点头:“哦……”

    接着,路荺走到安薄身边,像他那样看向观众席,道:“你看什么呢?”

    他离得很近,热气从耳畔冲进大脑,安薄下意识移开了一点,小声道:“没看什么……”

    下一刻,人群中爆发出惊讶的喊声。

    安薄向外看去——老杜坐着轮椅,被人推了进来,定在坐席的边缘。

    路荺沉了眼色,对安薄说:“我去看看。”

    安薄还想说些什么,最后只汇成一个字:“好。”

    昏暗中,安薄感受到左手一片炙热,接着是被加重的力道握了握,头顶传来磁性带笑的声音。

    “不紧张。”他道,“放松点。”

    安薄屏住呼吸,定定地看着他,轻轻反握住即将离去的大手,很快放开,轻声道:“谢谢。”

    路荺愣了一下,“嗯”了一声。

    十分钟后,彩排开始。

    唱歌的时候,他们面无表情,嘴巴机械地张合,眨着清澈而又明亮的眼睛,紧张地目视台下的观众。

    稚嫩的童声唱着悲伤的音乐,安薄侧头看向观众席的方向。

    大人们动容地流下泪水。

    他看向老杜,他坐在角落里,闭上了眼睛,露出柔和的神情。手指一下又一下地点着轮椅扶手。

    路荺坐在他的旁边,一眨不眨地对上安薄的目光。

    结束后,待人群散去,老杜被路荺推上舞台。

    “你弹得很好。”老杜看向安薄,说,“但少了点什么。”

    安薄于是轻声问:“是什么?”

    老杜摇了摇头,他虚弱地呼吸着,哑声道:“我不知道,那只有你自己去想。”

    “孩子。”他抬高了些声音。

    安薄眼睫轻颤,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去听了。

    下一秒,老杜轻咳几声,喘了几口气,道:“谢谢你。”

    然后,他干瘦的手覆上钢琴,颤巍巍地抚摸着反光的表面,轻叹道:“老朋友……”

    “我十五年前得了癌症,从那时起我没再听过那架钢琴的声音,谢谢你,我今天听到了。”他收回手,按了按琴键,对安薄说,“下次再见,祝你们成功。”

    气氛严肃而干涸。

    见状,路荺笑了一下,道:“老杜,你想弹也不是不行。”

    杜才中冷哼道:“弹个屁,我警告你,你别想逃。”

    医护车开走的时候,安薄看到轮椅消失在视线里,路荺站在车尾,目送杜才中的远去。

    孩子们欢笑的声音划破天际,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朵鲜花,而路荺身旁却空无一人,他一语不发,只是注视着远去的车辆。

    夜晚看上去那么暗,几乎要吞没世界。

    风声在耳边呜呜作响,吹乱他们的头发。

    安薄静静地看着,感到一阵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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