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窗外下起了雨。
比之前要大上许多,像是海浪一般扑向紧闭的窗户,撞得似乎整个房屋都在颤抖。
吉他声被完全盖住,安薄什么也听不清。他伸手将它关上,然后坐起身,看向那扇落地窗。
明亮的星空早已消失,粗细不一的水痕遮住视线。
雨季还没有结束,甚至更为凶猛。
安薄将书桌上的计划表拿到床上,打开台灯,借着微弱的光线写一些东西。
七月很快就要过去,他看着所剩无几的空白,停下动作。
他趴在床上,手肘支起自己的上身,一动不动地听着雨声,像时间流逝的本身。
安薄回忆起那个雨夜,在那间简单狭窄的卧室,路荺睡在他的不远处,房间里很安静,他们几乎不怎么说话。
当时也是这样的夜晚,但他对路荺一无所知。
那时他们还不是朋友。
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安薄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感觉,他只是想靠近路荺,让时间拉长,最好停在一个梦幻的晴天,最好永远都不会离开这座岛,也不会有死亡。
但是没有办法,安薄很清楚一件事——他不属于这里,迟早要回去面对现实。
雨声渐渐弱了下来。
安薄听到楼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他瞬间僵住,等待了许久,直到耳边只剩下雨声。
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三点。
他总是在相同的时间听到楼上传来的声音。像是脚步声,又像是什么东西轻点地面。
路荺总是神秘的,安薄只能从其他人那里得知关于他的事情,而他自己却只字不提。
安薄回过神,将自己埋进被子里。
一夜无眠。
清晨,雨声彻底停歇,月亮岛开始变得潮湿、闷热的,安薄真实地感受到。
各种气味飘散在空气中,风将它们带来,吹落树叶上的雨珠。
昨晚的彩排结束,幼儿园得到大部分岛民的好评。
车载电台里,两位主持人也在讨论这件事情。
“昨晚的汇演看了吗?”
“看了,唱得特别好!”
“幼儿园的合唱比赛,咱们岛好像是第一次参加。”
“是的,但我记得两年前在岛上还办过音乐节来着?”
“哎?我有点印象。当时我印象比较深的是一个新人乐队,听说还在上大学,里面有个很厉害的吉他手。”
“是吗?这几年岛上除了中秋其实也没什么游客,音乐节想要再办可能不太容易……”
“说的也是,其实大家因为捕鱼限额这个事情已经很少举办活动了,但我说实话,那个吉他手……”
这时,嘈杂的广播声戛然而止。
安薄不再看向窗外,他转过头,看到路荺从播放按键上移开的手指。
空气沉寂了一秒,安薄问:“这里之前有音乐节吗?”
路荺目视前方,没什么感情:“有过几场。”
安薄:“哦。”
想了想,他继续道:“今天我们会去海边。”
路荺顺势问:“去干什么?今天会涨潮。”
安薄道:“不会靠得太近,李老师想捡贝壳做一些手环。”
路荺“嗯”了一声:“几点去?”
“应该是下午1点。”安薄抿了抿嘴,“你赶海什么时候回来?”
路荺:“今天应该不去。”
“你想让我去吗?”他接着道。
安薄看了他一眼,又收回视线,小声道:“你想来也可以。”
路荺低笑几声。
安薄不敢看他,于是转过头看向窗外,在一片绿林掠过后,听到路荺的声音。
“昨晚你睡得怎么样?”他问。
安薄反应了一下,回道:“我……还好吧,你呢?”
“我吗,”路荺静了几秒,像在思考,“跟你差不多。”
安薄想起凌晨三点听到的声音,从路荺的房间传来,停顿着延续在雨声中。几乎与心脏跳动的声音一样,都是可以让人高兴起来的声音。
从今天起,幼儿园不再进行授课。
大家的目的只有一个——练习合唱。
李老师说,唱歌的时候要面带笑容,要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孩子们没有疑议,他们只是顺应这一切。
可那明明是一首悲伤的歌曲。安薄想。
后来他观察到奇奇没有那样做,他依旧十分严肃,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默。
安薄看向面前的乐谱,忽地眼前涌入一片蓝。
那是熟悉的颜色,就在他的背包里,他每天都带着,寸步不离身——那本笔记是带他来到这里的契机,也是他送别过去的机会。
一整个上午,安薄过得浑浑噩噩,他脑袋里空得要命。
午休期间,他坐在钢琴前,拿着手机翻出裴吉利发给他的练习曲,他边看着,边用指腹轻点琴键。
下一刻,一道声音突兀地响在耳边。
安薄颤了一下,接着看向教室门口。
“怎么不弹出声?”路荺靠在门框上,静静注视着他,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安薄眨了眨眼,道:“孩子们在睡觉。”
路荺挑了下眉,“那你怎么不去?”
“我不困。”安薄转过头看向乐谱,“我需要练习。”
路荺明白了什么,走近了些,看见安薄手机里的照片,不过他很快移开视线,重新盯上安薄的脸。
好像比刚到这里的时候稍微晒黑了一点,但他依旧很白,在人群中一眼就能望到。
路荺道:“我帮你听听?”
安薄飞快地抬眼看他,紧张地捏着手指,摇了摇头。
“音还是不准吗?”路荺自顾自地说着,随后坐到了安薄的左手边。
安薄挪了挪位置,点点头,“但不太影响。”
路荺抬手按了按琴键,在无序的音乐声中,安薄听到他问:“你要参加比赛吗?”
安薄略微惊讶:“你怎么知道?”
路荺无所谓道:“无非就那么几件事。”
安薄看向他的手,缓缓道:“我弹得不太好,上次没进前十。”
路荺停下动作,看向他。
安薄的视线滑到他的脸上,目光相对,他下意识地想要回避。
不过他没那么做。
半晌,路荺站起身,平淡道:“那又怎么样?”
安薄看到他迈步走向门口,身影即将消失时,他听到他说:“继续弹吧。”
路荺上完厕所回来时,孩子们已经醒了。
下午,他们来到海边。
安薄站在硕大的沙滩伞下,露露紧紧贴着他。
路荺就站在不远处,正在指导着几个小孩子挖贝壳。
“这么久了,我还是很怕他。”露露苦着小脸道。
安薄想了一下,安慰道:“他人很好的。”
露露愤愤道:“可是他好凶……还总是叫我们小鬼小屁孩,才不是小屁孩!”
安薄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但是他的花好好看,”露露皱了皱眉,“啊!好纠结。”
然后,她又扯了扯安薄,问:“你都不觉得他凶吗!大人们都说他是坏人。”
凶吗?
安薄想到一开始见到路荺的情景,好像的确……有那么一点。
但安薄可以确定,路荺不是什么坏人。
露露绷着小脸向安薄身后藏。
安薄抬起头,看到路荺向他们走来。
与此同时,有人叫住了路荺。
“路荺,你的东西!”
路荺脚步一顿,换了方向,安薄看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再出现时,手上多了件包裹。
待他走近,安薄看清了一点,是一个大信封。
上面还印了红色的“重要”两字。
露露藏得更深。
安薄注视着他手里的东西,问:“那是什么?”
“这个?”路荺无所谓地摇了摇,“学校来的,让我回去办手续。”
“什么手续?”安薄心里一紧。
路荺:“还不知道,可能是退学,也可能继续休。”
安薄蹙了蹙眉,有些固执地看着路荺,“你不能退学。”
路荺笑了一下,语气有些轻描淡写,“怎么?还担心我学历问题?上不上也没什么区别。”
安薄有些生气。
露露说得对,路荺的确是个坏人。
他没有说话,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很久之后,天色渐渐染上金红。
安薄慢慢吐出一句话,“反正你不能。”
路荺就在他边上,什么反应也没有,也不知道听没听到。
在那天剩下的时间里,他们坐在海边的长椅上,看到巨大的夕阳缓慢地回到海里。
孩子们的声音响彻整片沙滩,与海浪声融合在一起。
“安薄。”路荺叫了他一下。
安薄微微一顿,他此时已经不生气了。
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被喊了一声名字也会让他紧张。
他装作若无其事地等待着,但路荺迟迟没有说话。
于是,安薄动了一下,小声地去问他:“怎么了?”
“你想听我弹吉他吗?”路荺没有看向他,继续道,“如果我肯弹,真的会有人听吗?”
安薄有些慌张地看向路荺,他说得很快,似乎在否定路荺的这种想法,“有啊!为什么没有?你……”
他吸了口气,垂下脑袋,放缓声音道:“我肯定想听的。”
安薄想不起其他的,他只记得,每晚伴随他入睡的曲子,是路荺弹的,他已经听过很多遍了。
路荺看了他一眼,夕阳照得他浑身发烫。
他们静静坐着,没有说话,但湿热的空气一直围绕其中。
安薄侧了侧头,望向他旁边的人。
路荺的嘴角微微扬起。
微笑在霞光中若隐若现。
很淡,但就在那儿。
安薄移不开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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