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他们回到了民宿。
阿婆还没有回来。
安薄回到房间,拿出手机充电。
他换下身上的衣服,洗了个澡,填了一会儿计划表,直到手机提示音响起。
安薄看了过去,上面显示来自裴吉利的信息。
——几张图片,中间夹杂着长短不一的语音条。
与之前发来的消息没什么不同,安薄一条一条点开,认真查看。
第一条:“有个好消息,我终于学会了三和弦,你知道吗,这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奇迹。”
安薄在心里默念“恭喜”。
第二条:“对了,亲爱的朋友,上次那个海报,你简直比那个家伙上镜多了,看他那嚣张的样子,有他苦果子吃的。”
第三条:“差点忘了,安薄,祝你在月亮岛玩得开心,话说我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个地方,感觉不错,下次有机会我们可以一起去……”
安薄忽然顿住。
下一秒,他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于是再次点击第三条语音。
十几秒的语音中,安薄除了那个地点,其他什么也听不见。
他惊慌地放下手机,坐得板正,浑身僵硬地不行。
在寂静且闷热的白日,他感到浑身冰凉。
安薄不知道裴吉利从哪里得知的这个消息,但他猜测,也许是合唱比赛那天留下的行迹。
没错,他被人认出来了。
危机早已潜伏许久,但他一直都没有在意。
这时,手机贴着桌面发出“嗡嗡”的响声,安薄盯着它,心有余悸地凝视。
一分钟后,安薄看到对话框里的图片,迟疑着点开。
那是一张侧身照,他坐在钢琴前,穿着从家里偷拿出来的演出服。照片将他放大,要是忽视一旁唱歌的孩子,还以为这是他去参加什么比赛留下的照片。
裴吉利用文字补充道:[学校论坛看到的。]
[又要上课了,我先撤了!]
安薄静静坐着,觉得世界即将崩塌。
他暴露了,这个计划将不再隐秘,而他最担心的,是他的母亲。
安薄幻想着收到母亲的电话,对方对他下达命令,要求他、责备他。未来会面对什么,他什么都不敢想,但他忍不住去想,这令他纠结又不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安薄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保持一个姿势,一动不动地愣神。
打断他的,是一通电话。
来电人是园长,安薄又去了一趟幼儿园。
这次他没有麻烦路荺,而是自己坐公车找了过去。
路程花费了一些时间,到达目的地时,已经是午餐时间。
毫无疑问的,安薄被邀请留下来用餐。
饭桌上,园长对他说:“之前参加比赛的录像带寄过来了,我打算给你拷一份,怎么样?”
安薄道:“好的,太感谢了。”
吃完饭后,他被带到客厅,录像带在里屋的房间里拷贝,而他则坐在沙发上,看着园长将照片倒在茶几上。
上面几乎都是熟悉的面孔,也就是刚刚毕业不就的小孩子。
照片堆得厚厚一摞,园长拿出两本相册,将它们按照日期摆放整齐,再按顺序放进相册。
安薄在一旁帮忙。
他想到那些日子。
分别似乎是最常见的事情。
安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见到露露和奇奇,尽管他们留了电话,但一切都是不可控的,世界上并没有那么多理所当然。
“这张……”园长喃喃道,将手里的照片递给他,“这张是你们的。”
安薄探头过去看,微微睁大了双眼。
——是他和路荺的合照。
园长边欣赏边道:“照得真好,哎呀不对,是你们年轻人长得真好看,现在的孩子都好看。”
接着,安薄接过照片,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上面的人。
仔细想想,他们拍完照后,确实有几个年轻人和他说话,当时安薄并没有意识到什么,自从看到裴吉利的短信后,他才明白自己是有多么不谨慎。
安薄见园长没有收回去的意思,问道:“这张照片,是给我的吗?”
园长笑了笑,道:“当然,听说你过几天就回去了,我也没什么礼物,留个纪念吧。”
安薄点点头,道:“谢谢。”
“谢什么,”园长说,“我们还要谢谢你呢!”
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有些激动地拍了一下手,“欸?!要不要看点什么,之前音乐节的录像……”
话还没说完,她就已经起身去里屋寻找,三分钟后,安薄看到她拿着一张碟片走到电视机前,放了进去。
电视机闪烁几下,上面显示着“读碟”两个字,眨眼的瞬间,出现了那片熟悉的海滩。
海滩上架起一个很大的舞台,人群和海鸥在镜头前晃动,年轻的面孔最多——和现在完全不同。
他专注地看着,许多乐队上台表演,很多是摇滚,也有不少流行乐,虽然和他所接触到的是完全不同的乐种,但他依旧能听出来,每个连续的音符,各具特色的排列方式。
符号是固定的,但只要将他们重新组合,就会是全新的、具有特色的旋律。
钢琴也一样,它并不局限于古典乐,它有无限可能。
看到一半时,园长突然道:“那个吉他手!”
安薄看向她手指的方向,一个少年身上挂着把吉他,跟随其他看似与他岁数不符的男人走上台。
“啊……”安薄眨眨眼,轻声道:“是路荺。”
园长道:“看出来啦,原本那个吉他手吃坏肚子了,阿荺替补上台,我们都是第一次听他表演。”
安薄想到,之前车载电台里有听到过这件事。他们说那个吉他手很厉害。
舞台上的少年比现在要稚嫩许多,但眼神却是坚定的、自信的,他就那样站在台上,冷静得不像是初次登台的乐手。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安薄惊了一下,低下身从背包里将它拿出。
来电显示正是刚才出现在屏幕上的人。
安薄接听:“喂……”
“你在哪?”路荺直截了当地问。
安薄道:“在幼儿园。”
“行。”路荺说,“等着,我去找你。”
安薄问:“怎么了吗?”
路荺:“门锁了。”他停顿几秒,声音放缓了点:“……我没带钥匙。”
安薄有些惊讶,小声道:“那阿婆今晚也不回来吗?”
路荺:“应该是,她最近挺忙的。”
他补充道:“忙着叙旧。”
安薄“嗯”了一声,道:“好。”
他的声音轻轻的,像根柔软的羽毛。
等碟片播放完毕,路荺的车也停到了幼儿园的院子。
这里已经没有小孩子了,安静得和岛上其他地方没什么不同。
路荺来得时候已经四点多了,园长得知他们回不了家,于是给他们分别都做了一份便当。
安薄抱着两个用布包裹好的饭盒坐在副驾驶,等到路荺上车后,这才问道:“我们要去哪?”
路荺拧动车钥匙,道:“天文台。”
安薄点点头:“哦。”
一路上,他们没怎么说活,反倒是电台的声音最为活跃。
安薄听了一会儿,捕鱼限额相关的条例出台了。
两位主持人东扯西扯,简单来说,就是减少数额,增多金额。与企业合作的渔民福利多多,个体户也会在今后增加补助。
这样一来,反对书的签名与否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最后,他们还提到了昨晚的流星群,那些一晃而过的流星。
很美,但安薄觉得,比起美,更多的是孤独。
天文台的穹顶渐渐显露在眼前,安薄直视前方,望向那里。
——还是那间小木屋。
和之前一样的流程。先吃饭,洗澡,路荺时不时要出去巡视一圈再回来。
安薄坐在客厅,端正地看着电视,是一档科普节目。他看不太懂,眼睛一眨一眨的,没什么波澜。
等到路荺第三次回来时,他走到电视机前按下开关键,屏幕迅速黑屏,然后,整个房间陷入寂静与昏暗。
他对安薄说:“睡觉了,想看下次再看。”
安薄乖乖站起身,走到里屋。他看着仅有的那一张床,愣在原地,昨晚他们看了一晚上的星星,后来路荺也只是坐着睡了一会儿,根本没考虑过怎么睡的问题。
“怎么了?”路荺在他身后问。
安薄僵硬地转了转身,嘴唇动了动,小声道:“只有……一张床。”
路荺毫不犹豫道:“一起睡啊。”
说完,他坐在床边,让安薄睡在里侧。
安薄无法选择,只好乖乖就范,他爬上床,抱膝坐在角落里。
“你怕什么?”路荺见状,觉得有些好笑,“我睡姿很好,你不用担心。”
安薄担心的根本不是这个。
床垫很软,但宽度很窄,一个人睡绰绰有余,但两个人的话……
安薄摇了摇头,脸有些发烫。
路荺闭上眼,平躺了很久,直到他的呼吸变得均匀,安薄这才轻手轻脚地侧躺在旁边,面向路荺的方向。
安薄注视着路荺的侧脸,就那样看了很久。
夜晚是心事爆发的巅峰,只是那样看着,他的脑海里已经闪过许多事情。
他想到路荺弹琴的样子,已经去了天堂的老杜,葬礼,钢琴,照片,约定,还有昨晚的月光。安薄想着自己已经暴露,随时处在要被强制带回家的边缘,他无权决定之后的事情,他只不过一直在被推着走,来到月亮岛也许是他最勇敢的一次叛逆。
离开也是命中注定。
“路荺。”安薄很小声地喃喃道,“等你这几天不忙了,我弹琴给你听吧。就弹……你喜欢的那首。”
“虽然我不喜欢那首曲子,但我练过很多次,应该不会很差的……”他自言自语,十分不自信地抿了抿嘴唇。
安薄忽然间又不说话了,他将双手垫在脑袋下,认真地看着路荺的睡颜。
然而,下一刻——
一直闭眼的路荺猝不及防地睁开双眼,转过头看他。
安薄快速眨了眨眼,有些慌张。
四目相对时,耳畔响起一声低笑。
“好啊。”他听到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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