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十泉里后,贺昀要在临行前把外婆家彻底大清扫一遍,便没有时间跟方浔在一起玩了。清扫好卫生,他又紧赶着替外婆洗衣裳被褥,被褥之类,他负责拆洗,外婆负责缝。凡是他能做、会做的,皆没有让外婆插手帮忙。好几次,他看见外婆的眼泪落在被面上,心中也泛起一阵酸楚。他临来前,爸爸告诉他,如果外婆愿意,就把外婆接走,以后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也方便照顾她老人家。

    他跟外婆说的时候,外婆立即果断拒绝了。她的丈夫和儿子都葬在这里,她的家和根便在这里,她至死也不能移居他方。且女儿死去多年,她住到已再婚生子的女婿家里算怎么个说法?

    外婆的这些心思,贺昀都懂。临行前这几日,他多次想以外孙子的情感要挟一下外婆,最后都没能说出口,他不忍外婆为难。

    好在,他在十泉里有了一个可以通讯的朋友。

    临出发前一日,他相帮着外婆缝好最后一床被子,并不急着收拾行李,而先去了萝葭巷看方浔。也是想在走之前,很郑重地跟方浔托付一番。

    贺昀刚走进萝葭巷巷口,抬眼便见方浔跑着朝十泉里主街的方向来了。他在贺昀跟前猛地停住步伐,又立即一面走一面很急切地跟贺昀表达说,阮叔叔出了大事,萝萝一个人无依无靠的,他要赶紧去陪萝萝。

    方浔一着急,愈发口吃的厉害,直到陪他等到公交车,贺昀也没能听明白事情原委。

    方浔清晰表达出的词汇有县医院,火灾,救人等。贺昀猜想,医院有大量的化学用品,一旦发生火灾,危险程度非常高,并且病患多是身体不佳或行动不便的,增加了逃生和救援的难度。阮医生所参与的那个培训班虽然也设在医院,但阮医生身体是康健的,逃生难度不大。

    贺昀猜测,阮医生遇难在县医院这场火灾中,大抵是为了救人吧?但他等不到方浔回来告诉他事实真相了,他的火车票是次日一早的,只能日后在信中询问此事详情了。

    开学后,贺昀的生活一步入正轨,就给方浔写了一封信。然而,上了两个多月的课才等到方浔的回信。方浔的迟迟不回信,贺昀是有点生气的。不过,待看完信也就明白了方浔为何没能尽快回信。

    这期间,方浔和方奶奶先是一直忙着处理阮医生的丧事,接着就在忙阮萝的户口和上学的事情。

    阮医生是为救人牺牲的,县政府给家属颁发了一张荣誉奖状,县报上也刊登了阮医生英勇救人的事迹。方奶奶凭靠着这两样东西,拉着阮萝,颤巍巍着小脚跑了一个又一个政府部门,好不容易才把阮萝的户口由农村迁到了她这里。

    贺昀收到方浔回信时,阮萝已经可以跟方浔在同一个学校上课了。

    方浔写这封信所表达出来的情绪是沉重哀痛的,贺昀对于这种哀痛虽不能感同身受,但他有另外的不适情绪。

    邮递员送信的时候,他还在学校上课,信落到了休息在家的赵若兰手上。赵若兰从未听说过方浔,而且,信封上娟秀工整的字令她疑心方浔是个女孩子。她秉着一个继母对继子负有的教养职责,拆开了信。通篇读下来,方浔一直在讲阮萝家的事,赵若兰由信的内容确定,阮萝也是个女孩子,还应该是贺昀关心挂念的女孩子。

    看完信,赵若兰没找到什么出格露骨的话语,方有些后怕。贺振华虽然在旧社会长大,受的却是当时的新式教育,在许多事情上的想法和观点都与她截然不同。并且,贺振华对于窥人隐私、说人长短之举向来极度反感。不过,她也不理亏,假若那个叫阮萝的女孩子和贺昀没有什么,为何满满的三张纸几乎都在讲阮萝?一定是贺昀关切地问了,那个叫方浔的才会在信中这般详细答复。

    重新放好信,赵若兰心里也做好了和贺昀对峙争吵的准备。

    不料想,贺昀回来后,她把信交给贺昀,贺昀的目光在有拆开痕迹的信封上停留了几秒,由她手上接过信时连看也没看她一眼。

    赵若兰有些懵了,目送贺昀回卧房时有正午阳光照在他乌黑浓密的头发上,日晖灼灼,赵若兰的眼睛虽然被光芒点亮,心倒生出困惑。她不由得想起坐月子时,乡下的妈来照顾她,仔细观察过贺昀后提醒她说:“这小孩眼珠子活,话也少,头发还这么多,心思不知道有多少呢。你虽然生了个儿子,也一定要防着他这个大儿子。”她当时并不把妈的话当回事,他心眼子再多,她比他多吃的十几年饭是白吃了吗?

    这两年,眼瞧着贺凡跟他哥穿到一条裤子里,赵若兰才开始慌了。她以前只是打心底里不亲近贺昀,倒从没有想过要设法把贺昀驱逐出去。然而那日,她听见贺凡悄悄给贺昀说,“哥,咱们两个姓贺的,还对付不了她一个姓赵的。这家,是咱姓贺的地盘!”如果不是亲耳听到,她绝不能够相信这是她亲儿子说的话。因怕邻居背地里说她这个继母苛待贺昀,她明面上对贺凡更严厉一些,竟把贺凡严厉到了贺昀的阵营里。自此,赵若兰心里总觉贺昀是多余的,假如没有贺昀,他们一家三口的日子该多么令她舒心幸福呀。

    坐到餐桌上吃午饭时,贺凡贴着贺昀耳朵,笑嘻嘻地不知在讲什么,讲的一向面目表情少的贺昀也跟着笑了起来。贺振华见俩儿子相处的竟像同母的亲兄弟,也不由得勾了勾唇角,慈爱地看着兄弟俩。赵若兰发现,那姓贺的父子仨才更像一家三口呢,她这个姓赵的的确是外人。

    她闷着一肚子气给父子仨盛焖面,自己端上碗后,喉咙口堵着,切成小细条的青菜竟也有些难以下咽。突然听见贺昀对贺振华说:“爸,以后每个月能不能给外婆寄一点钱?舅舅在的时候,外婆家里多少有点进项。现在舅舅不在了,外婆一个人老无所依的,时间长了,根本没法生活。”

    赵若兰听完这话给呛了一下,霎时,姓贺的三个男人齐齐看向她,仿佛她是故意出声反对似的。尤其贺昀的目光还透着一丝阴冷,她虽不能理解贺昀对宁家那个老太婆的情感,却被这目光骇了一跳,立即清了清喉咙说:“你们不用这么看着我,我举手表决同意。就算贺昀今天不提,我也预备这样做了。”

    贺凡听见这话“扑哧”笑了一声,接触到赵若兰威严的目光,连忙缩了缩脑袋,继续埋头吃面。贺振华转脸看向贺昀,发现儿子的确长大懂事了。尤其是眼睛越长越像妈妈,这样一双眼睛看着他,他不由得想起了死去十余年的妻子。那是一个由他的恋人成为爱人的女人,不像小赵,是别人介绍的。

    贺昀不理解贺振华的走神,连忙说:“爸,我知道家里的情况,这笔钱可以从我的生活费里扣除。以后,我会节约用钱的。”贺凡也立即跟着说,“还有我,以后我也会节约的,把钱省给外婆。”

    赵若兰一筷子敲到他脑袋上,生气地说:“你跟着凑什么热闹!那是你外婆吗!你自己亲姥姥想死你了,你都死活不愿跟我去乡下看她……”她话还没说完,贺振华的筷子重重地磕在了餐桌上,厉色道:“你这话什么意思!贺昀外婆怎么不是贺凡外婆?”

    赵若兰被贺振华吼的愣了一下,随即更生气道:“老贺,你乱发什么脾气!我是那意思吗!”

    贺振华问:“那你是什么意思?你每次去你妈那儿走亲戚,贺昀都得跟你去,还得一口一个‘姥姥舅舅’的叫着。现在贺凡叫一声‘外婆’就成瞎凑热闹了?”

    赵若兰气极了冷哼一声说:“我可从来没有强迫过他,是你的好儿子贺凡把他哥拉去的。姥姥舅舅?哼,好像我妈跟我哥多愿意听那一声‘姥姥舅舅’似的!”气撒出来,她自己的后脊背先冒了一层冷汗,对上贺昀眸光,心不由得咯噔了一下,再少年老成的孩子到底也是个孩子啊。虽然贺昀立即垂了眼皮掩饰,她也意识到自己的话刺伤贺昀了。

    贺振华怕赵若兰再说出什么不成样子的话来,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不再理会她。饭桌上的气氛沉默严肃起来,连贺凡都觉得原本香喷喷的焖面突然间就不香了。

    吃过饭,贺昀跟贺凡就要去上学了。贺凡的学校比贺昀离得远,贺昀总是先送他再回自己学校,所以走得比邻家的同学要早。他俩走过空寂寂的街,刚到街口,被随后的贺振华喊住了。

    贺振华对上贺昀的眼睛,本来低沉有力的音色突然变得柔和起来:“你安心上学,别胡思乱想,你外婆那里,我会安排好的。”

    贺昀点头说了一声“谢谢爸”,贺振华张了嘴却不知道该对儿子的客气回应什么。

    突然,贺凡的脑袋从贺昀腰间探出来,说:“爸,这算不算咱们爷仨的小秘密?不能让我妈那个外人知道。”

    贺振华正了脸色教育贺凡道:“少胡说八道,你妈也是咱们家的人,怎么能是外人!”

    贺凡撇了撇嘴,委屈地说:“我姥儿跟我妈说的,说哥到底姓贺,是老贺家的种,妈才是个外姓人,让我妈多长个心眼儿。那我也姓贺,也是老贺家的种,肯定跟爸跟哥是一家人。”

    贺振华本想说“以后少听你姥儿胡说八道”,到了嘴边又觉这话不妥,于是挥了挥手道:“以后大人说话,小孩子少听!”

    贺凡噘了嘴,小声嘟囔道:“你们要是非当我面说,我不想听也能听见啊。”有路人走近,贺振华也不再理会贺凡的嘟囔声,严肃道:“跟你哥上学去吧!不许在学校淘气!”

    兄弟俩听话而去,贺振华没有立即走开,而是在街上站了一会儿。他目送两个儿子走远,日光下一大一小的身影,挎着一大一小的军绿色书包,心里说不清楚的,悲从中来。如果贺昀妈妈还健康活着,他们俩的第二个孩子应该也能与贺凡差不多大小的。

    贺昀坐到教室的座位上才有时间看方浔寄来的信,看完颇有些无奈。方浔把阮萝的情况与他讲这么详细干吗?他更关心的是外婆的近况。好不容易给外婆打通一次电话,外婆心疼钱,总说“蛮好,我都蛮好”,问一问他的情况,几句话就挂断了。自舅舅去世后,家里再没人给外婆读信了。他知道,外婆不喜欢去麻烦别人,这次回来后便也没有给外婆写过信。

    晚上,等贺凡睡着了,贺昀才开始写信。他先给外婆写了信,讲自己离开桐市后的近况,写了近四页纸。对别人,他是断然啰嗦不起来的,可他愿意对外婆如此啰嗦。因为外婆肯定非常愿意知道他的事情,他是外婆在世间的最后一份牵挂。待写好给外婆的信后,才给方浔写了回信,信中请托方浔把信送给外婆,又告知了外婆不识字,拜托阮萝读给外婆听一下。

    假如不是阮萝以后要跟着方奶奶生活,贺昀也不敢让方浔去给外婆读信,那对方浔是一种伤害,对外婆也是一种折磨。因为麻烦到了阮萝,贺昀在信中特意表达了对阮医生遇难的哀痛之情。

    再次收到方浔回信时,里面还附带了半面阮萝的回信,仅是礼貌性的感谢话语。阮萝和方浔的字体是花时间练过的,却又不相同,方浔的字圆润娟秀,阮萝的字清瘦有劲。贺昀写回信时,偶然间把三人的字摆在一块看了看,顿觉自己的字有些羞于见人,遂下定了决心开始练字。因为更喜欢阮萝清瘦有劲的字体,他练字前还把阮萝的半面回信细细研究了一番。

    琢磨了半晚上阮萝的字体,次日上学时,贺昀在学校看见和阮萝差不多大的女学生,不知为何,阮萝那晚不入俗世且清冷孤傲的神态浮现在了他脑海中。随即,那幻影竟和他学校的女学生合为了一体,继而消散不见。仿佛,他可预见地,阮萝身上那未成型的独特气韵,失去了阮医生的守护和教导,注定会消失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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